苏涵说时,眉宇间写着淡淡的叹惋,悟平因这叹惋愣怔。他脑中回味白衫女子往日举度、言语,心知她自不是一般女子。她这时话及朝廷,似乎格外肯定熟悉…他从未想过那个可能,她会是朝廷中人吗?思及此处,悟平心中隐约发抽发木。
“施主说的对。”
便看悟平忽的面色庄肃,屁股离了椅子站直身,合起双手、向后退了一二步,缓缓点了点头,
“施主能看的这样清楚、说的这样透彻叫小僧佩服,下次若有幸再得遇叹然居士,小僧定将施主的话原原本本告知于他。只是,”
他说着,禁不住停了下来,眸光些许得飘忽、闪烁,须臾才复道,“施主莫不成与朝廷有什么关联?还是施主就是朝廷的人?”
…
“呵,我一女子,如何能是什么真正的朝廷的人。只是祖上有为朝廷命官者,教导子孙甚严。我幼承庭训,亦无意听过二三件朝中的事,适才所言,不过是根据自己见闻、又猜度朝廷可能的作法,得出的结论罢了。全是惜叹然居士大才,绝不想这等人遭牢狱大灾,故有此一言。”
皇长孙怎的好像排斥朝廷中人?难道他知道自己身份,知道以前的事?
——苏涵听悟平语间,迟疑、踌躇,又瞧他不经意流露过的复杂神色,心下不禁疑惑。一番思忖后只道大抵是自己多想、看错,皇长孙那时不过襁褓中的幼儿,怎会记得东宫惨剧?即便有人跟他私下说了,料想少年心性、天家贵胄,断难做的这样若无其事。
如此思定,苏涵旋即释然,失笑说道。可字里行间到底还是隐瞒了她为朝廷做事的事实——她保护皇长孙,公理胜过私情,还是不牵涉过多的纷杂为好。
而悟平听罢她回复,却是低下声、呐呐重复道,“不是朝中的人啊——,”忍不住竟觉得些许庆幸乃至欢喜,
他曾想之凿凿今生绝不与不辨是非、便杀了父王的所谓“皇爷爷”手下的人有丝毫关联,可倘白衫女子正是,他当如何?远离吗?
唔,他不想,他喜欢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细水流长,喜欢…亲近白衫女子。如今正好,她祖上为官便祖上为官,她不是官便好了。
有人这般想法,其实何尝不是他自欺欺人?他又似并不愿深究下去,腔调一变、神情一换,回走二步,将案前的椅子摆正,屁股一落,忽忽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茗兰姑娘”甫一出口,却骤是一顿,恍然发觉这么多次下来竟从不知道白衫女子姓名,徒以花魁名号称呼——悟平并不大情愿,总觉着似辱了白衫女子一般。可若开口问,似又孟浪…
“罢,”斟酌过依是讪讪道,“姑且先这样称呼着吧。”
这一句似是呢喃自语,悟平跟着说,“茗兰姑娘,那时使银子充暗器打赵前聪的,就是你吧?”
“嗯。”苏涵点头,“你那时朝我看来,我就知道你已发现是我。我猜你多半会为这事找我,但还不能就此肯定你找我的确切因由。所以~,”
她说而微微拖长了音,续道,“你找我是为何事?”
“并无什么要紧的事,”悟平笑应,下一秒眯眯眼笑的更欢,轻快道,
“我也使了暗器,使的铜钱,你知不知道?我猜你用银子打赵前聪是为了让他发怒、引看戏的人下水,对也不对?”
他说道,并没想白衫女子回复,又言,“你让你的婢女转圈从不同角度攻击赵前聪,这法子是好。可你忽略了点,总从差不多的距离击打,终是易被发现。我便从旁协助,使三枚铜子混淆视听。唔~,事实论证、效果还不错。”
言落,悟平微扬起下巴,像在小小的骄傲。他笑意更和蓄温然,没明说,可话里不甚高明、孩子般的邀功却是再显然不过,“快夸夸我啊”脸上似大写着这样的期盼。
奈何苏涵未尽他心底那份隐约、羞答答难为情开口的愿,只看去他、淡然回说,“是我思虑不周,多谢相助。”
“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她真那般说了,悟平却又不好意思了,但看他挠挠头、甩甩手,羞涩浅笑,
“我不是为了讨你声谢,只是、只是,”只是想对你说,怕你不知我做的事,想你知道我也有帮你——这样几分怪异的、油腻腻的话,悟平是说不出口的,由是顿着顿着不了了之,
转见到屋内一侧横搁着只六孔洞箫,紫竹材质,模样上品,他登时眸子一亮——正解了他难!立马屁股推着椅往旁边一让,快步走将过去,拿起箫便道,
“倒没发现你这竟有只箫,我也会吹箫,自觉吹的尚可,你可有兴趣听听?”
话到此,恍然发觉自己并未取得主人家同意,便已取了主人家物什,不问自取是为盗,她会不会,因此觉得他轻佻、不守规矩?
悟平思忖想,立马便几分忐忑,跟着就将手上的箫归回原位,侧过身、斜斜得瞧去白衫女子,看她没有丝毫的迟疑、愠怒,依旧一模一样的安之若素,他在她跟前似格外的不入流,这令悟平些许发窘,合掌称道,
“小僧只顾着拿了,都忘问问施主允不允许小僧使用…好吧,现在补上,小僧正式得向施主提出请求。”
“无妨,”苏涵点头颔首,“你吹吧。我亦听你吹奏。”
“好。”
~~~~~分割线~~~~~
正式得了应允,悟平复拿起竹箫,但看他扁下双唇,手持箫管,箫身缓移、吹口轻抵着下唇,徐徐送气,倏忽便响起首曲子,
那曲子悠扬和美,婉转动人,抑扬转折绘就了让人牵心挂肠沉醉叹惋、随之悲随之喜的真情。
…
苏涵于抚琴、吹箫,乃至笛瑟一道都十分精通,天资卓著,称之“大家”也不为过。然她由来性子平素、淡泊名利,于乐曲也多是自娱,非特殊情形不叫示人,亦常自谦的很。
她那时但听皇长孙言道自己“吹的尚可”,心想皇长孙自幼长在古寺,每日吃斋念佛、习练武艺,如何能学得吹箫、于乐曲一道有怎样的精深?不由对他的话只随意听听,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而她一贯的教养又令她鲜少轻视、质疑他人,遂由他去试罢了。
如此,却不过听上一会儿,苏涵的想法便大大变了——皇长孙并非自夸虚擂,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吹的尤好,甚还不知是哪家的曲子,这倒令苏涵颇感意外了。
然无论皇长孙如何习得一手好箫,并不妨碍苏涵品曲,她待听完全曲,哪知不一会儿曲便停了,苏涵熟识箫声,自听的出那调子末了断续未尽。
“结束了?”不由问道。
“啊,”悟平握着竹箫,朝她笑笑,和声道,
“没有。这曲子不短,我只吹了一部分。只是叫你听听,怕时间若长,让外人注意、看到,于你声名有损。”
“嗯。”他原是这般思量,苏涵心想,颔首道,“如此,便随你。”
末了,又问说,“我自幼习乐,于琴箫等都有涉猎,你这支曲子悠扬婉转情真意挚,端得动人,我却从未听过…
不知是什么名字?又何人所创?抑或乃你自创?”
“不不,怎么可能是我自创~?你高看我了,我哪有那等本事!”
悟平但听白衫女子将误会是他所创,可真没脸应下她话顶个虚名,好一阵摇手,回道,
“这是我在泰宁山脉之间、峰峦高处、山水交集之地,偶听得一老人家所奏,我心中觉着此曲十分动听又不曾听过,便暗暗记下。至于名字,我那时上前与那老人家交谈,问过曲名,老人家说、这曲子名作《美丽的神话》。”
这便是悟平前生喜欢的电影和极爱的曲目了。他会的曲子其实不少,只不知怎的此刻偏选了此曲。而他吹了一段便不再继续,一是如他话里所说,另一点却是他难能明说、亦心底排斥不承认的了——
这是描述爱情的曲子,他总觉着、觉着在白衫女子跟前吹奏此曲好像十分不合适,便心底扭扭捏捏、扭扭捏捏,终是没能吹下去。这算怎么回事?她骨子里亦是女生啊…
“‘美丽的神话’?”苏涵听悟平所说,不疑有他,垂首跟着低念了遍曲名,转而抬头轻笑,“好名好曲。”
顿了顿续道,“世外总有高人,”若能均收归朝廷所用,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这未能言说的话,苏涵只在心底不无叹惋得想。
转而却听着她把话头绕到悟平身上,缓缓说道,
“但你也不该妄自菲薄,或有一日,你也能创此等好曲,这皆是未知之事、下不了断言。”
…她在鼓励他?
悟平怔了怔,满以为白衫女子不过是客套、虚伪的场面话,然细细瞧她神色,虽依是平静淡然,可模样却能瞧出实打实的认真,便不由感到似有暖流在身体内缓缓经行、汪洋洋的一片。
遂看悟平点头微笑,声音舒缓温和,“嗯,我知道了,不该妄自菲薄,茗兰姑娘教训的是。”
“并非训你,”苏涵却是微遥遥头,“不过建议。”言罢她忽向他方向伸出手去,
“你曲子是好,但仍有些许细节未能完善尽美。你且将箫给我,我与你吹上一遍。”
“现在?”不过听了一遍,她就能吹出?未免有些托大了吧。悟平心里对她所言发虚,眼神不自禁、若隐若现露出些许怀疑。
“给我。”女子却只平静说道,蕴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悟平见她坚持,便也不多说,走去将竹箫递与她,苏涵接了箫,起身却不见擦拭,径直将吹口抵上薄唇…
她都不带擦的?!那这,这,这算不算间接…悟平瞧着,微微睁大了眸,脸一阵红,恍见美人唇薄、吹奏得极其认真,脑袋更止不住泛晕发热,心亦“怦怦”跳的加快,晕乎乎晕乎乎间揭了帽子、摸了摸又长长了些的头发,这才得了清醒,
而耳边,已然传来白衫女子吹起的箫声。
…
一会儿功夫,正是悟平适才停下之处,白衫女子也只吹到了这——她似乎还能继续下去,感知那其后曲意,与悟平记忆中熟识的,有十之六七的相似。
悟平使才真正见着这世上绝顶的天才,是比一般的天才远要出众的人物,仅听了一遍便能重复出来,甚至对那之后的发展更能得个大体不差。
这叫虽过目不忘,更有《绝世武功》加持的悟平暗暗汗颜——人家那是实打实的,他这可是阎王爷赏的、盛放的金手指呐~!
孰优孰次,高下立判。
…
“如何?”苏涵吹罢,握着竹箫问去悟平。
“很好,甚和曲意。”悟平张了张嘴,想着如何赞美,非是刻意夸赞,而是实打实评说的话。便看他沉吟须臾,拱手道,
“更添了几分浓情欢愉,却又隐约凄婉,如此仍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自完全比我吹的好,亦比我记忆中那老人家吹奏的不差,甚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令人佩服的紧。”
“哪里、哪里。”
悟平并未吹捧,莲心伺立一旁虽未插话,耳朵听下也觉大人吹的极好。然苏涵从不是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之辈,只极是轻浅得笑曰,
“你将我吹奏的此曲也未免说的过好,我哪敢和作了这曲的老人家比,不过尽力重演此曲,自是万分不能及创曲之人。”
…美人模样柔和,极淡的笑意令悟平不知怎的,恍又忆起她适才不加擦拭、便又吹箫之景,立时便几分晕眩、飘飘然,想着心怎么又跳的快、脸怎么又在发热、头脑怎么又开始堵胀,略略甩甩脑袋道,
“小僧,小僧突感身体不适,不多打扰了,施主休息、安好,小僧这就告辞。”
话了,匆匆忙忙就要返退,苏涵见他疾躁,“你亦多多保重,注意身体。”如此说道,又即吩咐莲心,“送送小师傅。”
“是,小姐。”莲心这才回话出声,
她待要送人出去,悟平那厮忽又不急了,
“等等,”他喊道。
“怎?”苏涵略略挑了下眉。
悟平神色犹豫,似在寻思说是不说,末了却见他躬腰合掌,郑重言道,“…小僧有一事想拜托施主。”
“何事。”
悟平顿了顿,续道,“西顺胡同里有间久少人住的小屋,小僧将它租了下来,小金…就是烈云骑,被小僧安置在那里。
小僧隔三差五便会抽空看它、与它喂食,虽努力不亏待它,可那样荒凉衰落、杂草遍生的小屋到底委屈了它,所以如果可以,小僧想请施主帮忙照看。”
…
“你信的过我?”
那托付之语出口,一时两相无言,莲心守着本分不多说多看,遂屋里尽是沉默。半晌,才看白衫女子红唇微分,单也不过这样简单的一句。
“信得过,”鹅卵青衣小厮重重点下头,应道,
“小金于我,犹如手足兄弟。若是寻常人等,小僧万万不敢将之托付,然若是施主,就信得过。虽不知为何,但小僧心里,施主是可以相信、托付之人。”
…
“好,我应你。”
他尚未清楚她底细,就安心将那等珍稀灵兽交托到她手上,难道不怕她生出歹意吗?苏涵不知这信任从何而来,可尤感这信任之珍贵。她性子从来无意多事,此时却也应承下来,
“我会找人妥善安排照顾,你放心就是。但灵骑认主,若想由我找人照顾,你还需出面才是。”
“这是自然、自然。”悟平竖起单手,诵颂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僧这就放心了,多谢施主,小僧告辞。”
“嗯。”苏涵轻哼,摆手示意莲心去送。
悟平遂跟着莲心缓走,注意却不由自主放到身后、渐行渐远的白衫女子身上,胸中满满的依依不舍。
※※※※※※※※※※※※※※※※※※※※
这几天搬了新地,近海,飞沙走石,所以拖了好久,抱歉哈亲们。(9月7号去南京,预备开展艰难困苦的学习运动…到时搞不好更晚…)
这一章实在写的太长,因为想把本章想到的写光,所以一直写。但我因此写的费力,估计你们看的也费力,改起来也费力,不足之处烦请见谅,以后我还是控制下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