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伤痕累累,不想如今又被诊出了个头风之症,日后时常便要如这般头痛欲裂。若想治愈,须得此后无近忧无远虑,身体康健才行。燕妫自问是没这福分的,也就单单把药喝了,再未麻烦过歧王的御医。
这日白天又痛了两个时辰,到晚上可算消停。第一次头风发作真真是疼痛难忍,但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习惯后忍忍也就过去了。
是夜月明星稀,车队已过两重山,如今入了安全地界,才得以停下步伐在背风处好好休整一夜。众人一连多日奔波无一不困倦,倒头就睡,唯独她白日躺得多,到了夜里却无睡意,悄悄下了车去,坐在湖边吹风醒脑。
春日里夜风依旧刺骨,她原是不喜欢寒冷的,只是近些日子闷得心慌,吹会儿风会让她舒畅许多。也不知坐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她知道是谁,但没有回头。
“更深露重却在湖边发呆,本王临近身后了也不知?”
燕妫这才回身施礼,言:“殿下方才下马车,曾踩断一根枯枝,动静不大不小恰够听见。但属下的身份已是晏华浓,晏华浓不该听见的,都入不了燕妫的耳。”
歧王一朝展翅高飞,难掩意气风发之态,闻言露出少许满意之色,信步走来。他依旧掌中握一对揉手核桃,仿佛无时不刻不在把玩。那两颗棱角磨润的核桃不知被他把玩了多少年,已美如红玉,光泽温柔。
他驻足在燕妫身边,举目眺望这片湖泊,胸腹起伏深深呼吸。风从他的背后吹来,衣袂缓缓而动,他嘴角微扬,一副悠然自得模样。
“你可知,本王为何今夜无眠?”
“华浓愚钝,还请殿下指点。”
他负手而立,眉头微微蹙起来,语气倒是平缓:“世人皆知,早年先皇是以施恩为名,将本王接到身边教养的。本王也的确承蒙圣恩,自小锦衣玉食,恩赏不绝,出入禁宫与皇子无异。本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有一件事,却无论如何不可为。”
燕妫:“何事?”
“先皇七度携诸皇子行宫狩猎,本王从不曾获准随行,因为本王,呵,出不得那京畿地界。湖光山色,云海奇观,本王从来无缘领略,以至于每每见画中山高水美却不敢信其真。”
燕妫听着。
“今亲眼看山川大河,秀美如是,若是你,可有睡意?”
她轻轻一笑,附和道:“若是华浓,只怕要铺纸研墨,连夜都画下来。”
歧王却摇头,浅有一叹:“可惜本王没工夫画,就算此刻身在画中,脑海里也仍一味盘算着该如何对敌,如何周旋,如何称帝,如何——”他短暂停顿,以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往下说,“一统天下。”
他竟会与她畅谈抱负?燕妫小有疑惑,只应道:“殿下深图远虑,必会得偿所愿。”
歧王无视她的敷衍奉承,却再一次摇头:“但这本不是本王所愿。本王一开始只想回归故里,去见一见从未谋面的父亲,从未孝敬的母亲。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后来,本王的愿望变成了为母祭奠,再后来,是为父奔丧。”
无力出京,送往事居也无一做到。他是一个质子,是大羲皇帝挟制先歧王的一枚重要棋子,哪里也去不得。为人子者不能为母进香,不能为父守孝,试问谁人不会因此满腔愤懑,仇恨盈怀。但凡他有一丝血性,便定然咽不下这口气,是拼却这此身性命也要回去的。
不知歧王为何肯在她面前一吐内心之不快。燕妫:“但殿下夙愿即将达成,待回了歧地,殿下可以直情径行,再无枷锁。”
歧王抬手打住她的话,眼中并不见忧愁之色:“今后如何,且拭目以待。本王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记住——燕姑娘,不管你愿还是不愿,此生每一段路,都会有人推着你往前迈步。每遇坎坷,不论是一蹶不振活在过去,还是昂首阔步举目向前,你都需承受其苦,区别在于前者只受这一次的苦,而后者选择迈过坎坷,直面之后的荆天棘地。但,你要知道,荆天棘地的后头,或许就是枕稳衾温。”
燕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只当他是有感而发,便顺着他的话应了:“多谢殿下点拨。华浓自知已是过河卒子,不进则死,这道理早已通晓。”
他颌首侧目,目光中参杂着燕妫一时半会儿理不出的味道:“嗯,希望他日你还记得此刻说过的话。”
歧王言尽于此,又在她身侧吹了会儿风便回车上去了。燕妫独留湖边,琢磨起他方才之言,隐隐约约觉得这背后隐藏着关乎她的要紧事。原以为他会有任务给自己,结果他只是在好容易平静的湖水中又掷了枚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叫她静不下心。
次日启程,燕妫心底仍旧惴惴,莫名的想起霁月阁来。也不知这次行动当中,霁月阁出了多少力,离出京已过去有些时日,为何还不见付之涯现身?转瞬又想到那霁月阁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岂能摆上明面坏歧王名声,久没有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路颇为顺利,歧王只是急于返乡奔丧,既已出了京畿地界,女帝便万没有再拦的道理。至于晏海大军——
“爱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当冷淡处置晏海叛变。”
女帝此时正于章昭殿问策大臣,武将自是多主张讨伐,文臣则多以和为重。这一次她竟一改往日重武态度,容文臣畅舒己见,十分有耐心。
“爱卿请详细说来。”
“陛下容禀。臣以为,歧王为闻人嵩独子,本应于三年前袭王位后便该返乡,陛下阻拦至今早已令天下人多有议论,今既已放他归去,不如追赐厚礼堵这天下悠悠之口。至于晏海,陛下若不追究歧王便不能追究晏海。”
女帝阴沉着脸,问:“为何不能?”
“倘若追究,岂不是等同于问罪歧王,逼他造反。今歧王虽已离京,却不知留下多少爪牙牵制陛下,正如北正门被大开迎敌,着实惊出臣一身冷汗。所以臣以为,在肃清暗桩之前,应严防祸起萧墙,待整肃严明后,才是举兵伐歧之时。”
这无异于要女帝打掉牙齿和血吞,她何时受过这等哑巴亏。然歧王诡谲,非昔日五皇子可比拟,她只得分外重视之。遂纳了文臣谏言,就此作罢,再议个半日方散了朝会。
至晚间,负责彻查霁月阁的沈将军连夜上了第一道折子。女帝翻看几页后,忽然脸色大变,速传唐指挥使来见。
那唐雨旸正于附近巡视,闻听急召忙入殿面圣,乍见女帝神色异常,便知必有祸事。
“陛下急召,可……”话未落就被打断。
“雨旸,你可还记得关山大师所得天机预言?”
他面有怔忪:“臣记得。”
“沈礼适才上了一道折子,是关于霁月阁的。抓获的那三个俘虏中,有一人已交代出部分同党,同党中有一女子,名‘燕妫’,在阁中份量举足轻重,一说她已前往梧桐山负责训练死士,另一说已叛归歧王,总而言之并不曾参与这次刺杀行动。”
而六字天机——“燕归期,梅将落”当中的“燕归”二字音同“燕妫”,极有可能指的正是这个女子!
唐雨旸脸色沉沉,也知只怕是真不大好了:“陛下可否将折子给臣看看?”
女帝回身便去取折子,却在拾起时骤然脊背一僵,头冒冷汗——适才看到“燕妫”二字,光顾着惊慌,却看漏了后面一个名字。
——“唐时若,阁老位,屍移犬舍。”
手猝然一抖,那折子落入砚台,写满名字的一页眨眼被糊得漆黑,一个名字也瞧不清楚了。女帝一脸憾然样,懊恼言:“嗐,只得让沈礼再呈送一份。也无妨,这名字朕写给你看。”
遂另取纸张提笔写下“燕妫”二字,递与唐雨旸。
她语气平平,口中又说着:“朕方才只想着事关天机,也未多想便急忙传你过来。这会子才反应过来是朕思虑不周,既然已让沈礼负责追查霁月阁,便不该再让你插手,若期间生出误会岂不令你二人失和。”
唐雨旸细细看了看纸上的名字,未作他想:“陛下英明。不过,这个女子的确该尽快找到。陛下不如仍旧让沈将军全权负责,以通缉霁月阁余孽为名下海捕文书,全境缉捕此女。只不过……既然是‘燕妫歧’,说不准她已经随歧王去了歧地,恐怕咱们下多少工夫也是徒劳。”
女帝忡忡凝眉,叹出一口气:“那就依你之言,让沈礼速速照办。”说着,收走他手中纸张,“无论如何也得勉力一试。且忙你的去吧,沈礼应该还未走远,朕传他回来再议。”
唐指挥使刚走,女帝转身便将那本奏折丢在炭盆之上,未干的墨汁连同着若干姓名,无声地消失在火舌之中。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她的脸色难道到了极致。
犹记得那夜,那个带着阁老指环的女子杀至她跟前,剑锋之凛冽,破重重铁盾,险些划伤她的铠甲。禁军勉力将之围困,后是她亲自拾起长矛,扎进那女子心窝。
这位唐阁老毙命之时,唐雨旸就在身侧,一幕幕皆入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