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 99 章(1 / 1)

八月十五,大军抵达洛阳城郊。

皇帝派来迎接宣王和众臣的官员还在路上,军队短暂修整,使臣们走出车驾,相携眺望秋色浸染的山林,皆是感慨万千。

他们遐思着即将到来的封赏,翘首以待与阔别数月的妻儿老小重逢,相比之下,沐风栉雨的辛苦已然被抛诸脑后。

颜珞笙脱掉宦官服饰,穿上一件普通男装,随即,她轻轻勾住姜义恒的手指,若有所期道:“殿下,我要走了。”

窗帷和帘幕遮挡严实,密闭的车厢内有些昏暗,她的眼眸却澄澈透亮。姜义恒与她目光相接,犹如看到曾在泸州、平蒗村寨、沉星湖,以及彼此陪伴近百个夜晚共同望见的繁星。

五月十六到八月十五,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仿佛转瞬即逝,却又漫长得像是度过了一生。

他没有应答,径自将她纳入怀中。

秋风簌簌拂过山林,士兵们的盔甲锵然作响,众臣高谈阔论、诗兴大发,霎时,一切声响消失无踪,恍若被隔绝在感官外。唯有方寸之间的呼吸和心跳渐次清晰,密不可分地交织成一片。

良久,他放开她,温柔而克制地在她的唇瓣落下一吻:“阿音,回见。”

“回见。”颜珞笙莞尔,最后看了他一眼,掀开车帷,翩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借着亲卫们的掩护,她行至偏僻之处,钻进等候多时的自家马车。

下一瞬,兜头便是素月激动到有些打颤的声音:“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颜珞笙心知自己的行踪已经被父亲发现,否则母亲不会提前让素月从扬州返程。只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她随军辗转、居无定所,母亲也无法给她传信说明情况。

她安慰地拍了拍素月的手背,冷静道:“替我更衣吧。”

素月擦干泪痕,麻利地取出提前准备的衣裙和配饰。

车驾驶入城门,马蹄踏过平整路面,行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颜珞笙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三月十三离开时,城中杨柳依依、桃李争艳,而眼下,已是硕果盈枝、丹桂飘香。

少顷,马车在颜府停住。

她提着裙摆,由素月扶下车,许久不曾穿戴这些衣饰,只觉从头到脚皆是累赘。

适逢月夕,朝臣照例休沐三日,颜晟和颜夫人都在府上。颜珞笙随管家去往正院,沿途目之所及,桂树浮金,银杏褪绿,枫香燃起赤红,勾勒出一幅色泽绚丽、层次分明的秋景。

她如同大梦初醒,睁眼又是久违的、熟悉的世界,但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半年里,她无数次设想再度见到父亲的场景,委屈、失望、怨怼、或是种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充斥心扉,驱使她迫不及待地走到他面前,为自己以及前世所有无辜遭受牵连的人讨要说法。

可当现实真正来临,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路途中的艰难险阻,身陷困局时的茫然无措,对颜家命运的担忧,曾千钧般压在她心头,如今已轻若浮尘、杳不可寻。

管家通报后,她走进屋内,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颜晟和颜夫人正在对弈,闻声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朝她望来。

颜夫人向她伸出手:“阿音。”

颜珞笙听到母亲的声音,心中泛起些许波澜,她顺从上前,任由母亲拉着她细细打量。

“长高了,也瘦了。”颜夫人眼眶微红,轻叹道,“回头阿娘找人为你裁几套新衣。”

颜珞笙穿着半年前的衣服,虽然略显不合身,但素月精心调整过,连她自己都觉不出端倪,谁知却被母亲一眼识破。她忍住鼻酸,低声道:“阿娘也清减了。”

“打从你和你兄长离家远行,阿娘日夜挂念,好在你们平安归来,这颗心终于可以落下。”颜夫人微微一笑,起身道,“玖竹很快就会回府,我去看看你们的院子收拾得如何,再让厨子准备些你们喜欢的菜式,今夜中秋,我们阖家当庭赏月,为你兄妹二人接风洗尘。”

颜珞笙目送母亲离去,敛起笑意,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颜晟:“父亲。”

“坐吧。”颜晟神色如常,看她在妻子方才的位置落座,仪态优雅,繁复的裙裾未有分毫散乱,满身珠玉佩环寂然无声。

他忽然想起,她小时候本是个活泼的孩子,每次他回府,她总会飞奔而来,像一枚粉团子般投入他怀中,甜甜地唤一声“阿爹”。

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容忍这样的行为,但潜意识里,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妥协。他心想,她年纪小,难免顽皮些,等长大了再慢慢教养也不迟。

那段日子,新朝初立,诸事百废待兴,他作为皇帝倚重的肱股之臣,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唯有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才能感受到片刻的轻松与开怀。

只可惜,彼时他一心扑在朝政,从未认清这点,以至于母亲不满地向他提起,阿音举止骄纵、缺乏贞静,传出去必将丢尽家族脸面,他随口应下,请母亲代为管教。

后来,她逐渐长成族人们眼中最理想的世家女儿,他欣喜于她日渐显露的才华,压根没有想过,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将性子扭转为与原先大相径庭的模样。

他喟叹道:“阿音,你受苦了。”

不知是在说给眼前的少女,还是那个屡次被祖母严厉斥责的女孩。

颜珞笙摇摇头:“女儿未尝觉得辛苦,亲身走向外面的世界,学到的东西与书本中大不相同。这次往返千里,女儿获益良多,也想明白不少事,仅存一个疑惑始终难解,希望能向父亲讨教。”

她将那只真正的银镯放在桌上,轻声道:“父亲……阿爹,为什么?”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与记忆裹挟而来,颜晟心里骤然一缩,宛如被什么刺中。

他沉默半晌,缓缓叹了口气:“除去皇后、覆灭青奚,是先帝最后的遗愿,他临终前托付给我,我必须代他完成。”

“女儿知道,您的作为是先帝授意。”颜珞笙垂眸,拿起一枚棋子,续上未完的战局,“但皇后娘娘何辜?纵然她是青奚公主,也无力阻止您与先帝图谋大业。”

颜晟随之落下一子:“当年皇后深得陛下宠爱,起初,先帝以为陛下是在做戏给青奚看,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先帝坚信,陛下已被她迷了心神,倘若听之任之,陛下顾念与她的情分,吞并青奚将遥遥无期,而且,她会成为陛下为君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颜珞笙顿了顿。父亲肯与她推心置腹,着实出乎她所料,但她却无瑕深究原因,所有注意力都被他的寥寥数语吸引。

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

“十八年前,先帝与陛下率军攻打长安,朝廷派重兵连夜南下,包围益州,逼迫他们父子撤退。”颜晟徐徐道,这些尘封旧事,他未曾亲眼得见,是从先帝口中、以及别处东拼西凑听来,如今与女儿提起,也被唤醒了久远的回忆。

那个暴雨如注的夜里,生死存亡皆系于一念之间。

如若调头,毫无疑问会落入敌军前后夹击的圈套,定南王与众将官权衡利弊,最终决定放弃益州,背水一战、直捣黄龙,谋求一线生机。

世子却不赞同,他说,士兵们的家眷都留在益州,若不及时回援,必定凶多吉少,届时,军心将大为动摇。

定南王拒绝了他的提议,亲自到营中鼓舞将士,稳定他们的情绪。但另一边,世子竟趁他不备,企图偷偷调兵回去增援,所幸被谢广临将军及时发现,禀报于他,制止了这番荒谬的举动。

定南王诧异之余,恍然大悟,世子其实是放不下益州的世子妃。

一抹阴霾浮上他的心头,世子素来理智果决,这次却因为一女子,差点酿成大错。

后来,他们顺利攻下长安,定南王称帝,立世子为储君。为安抚前朝旧人,他将一名宗室女许给太子做侧妃,依照辈分,太子该称她一声表妹。

然而这位侧妃却备受冷落,且不只是她,就连谢广临的女儿、已经育有一子的良娣谢氏,也几乎形同虚设。太子终日忙于政务,鲜少在后宅驻足,屈指可数的时间都去了正妃那里。

建昭元年,太子妃有孕,那侧妃被嫉妒与不甘蒙蔽,一时冲动,对太子妃痛下毒手。

但好巧不巧,被太子撞个正着,他救下险些从高台坠落的太子妃,随后一剑捅穿了侧妃的胸口。

“那宗室女是何等身份?先帝安排她进入东宫,意图不言自明。可陛下却如此不留情面,只因妻妾间争风吃醋,便取了她的性命。”颜晟见女儿失神,轻叩桌面提醒她落子。

旋即,接着道:“先帝怒不可遏,费尽心力压下此事,痛斥陛下不识大体。他严禁陛下再专宠青奚公主,令他善待谢家女儿,平息他们积蓄已久的愤懑,再广纳世家贵女,以拉拢高门大族。”

“陛下阳奉阴违,表面雨露均沾,但建昭七年内,仅有沈氏诞下两子,其余宫室一无所出。先帝刚坐稳皇位不久,碍于情面,不好直接与青奚翻脸,只能从长计议。他计划设置一个陷阱,让沈氏、乃至青奚自取灭亡,岂料未及部署周全,他便不幸遇刺身亡。”

“先帝弥留之际,嘱咐我和钟颐,务必将那青奚公主除掉,然后他避过钟颐,将能够调动剑南道、以及青奚境内原属于定南王府势力的信物交给了我。”

“他的用意显而易见,钟颐负责在朝堂上施压,我则在背地里为他和那些世家官员布局。承业元年,皇后被打入冷宫,即是先帝安插在青奚王宫的眼线觉察到……那件事的蛛丝马迹,趁着来京城与我接头的机会,同时把消息透露给了钟颐。”

“但那时候,还无人知晓镯子的事。没有确切的证据,钟颐只能遣自己的党羽到御前暗示,要求‘正在骊山为太后侍疾’的皇后现身,否则便是她与青奚国君暗通款曲,私自归乡,居心叵测。陛下推说延后几日,打发了他们回去。之后的事人尽皆知,他公开下诏,将皇后关进冷宫。”

“我想,他这么做只是让皇后暂避风头,如果他当真有意惩罚,整整十年,以他的能耐,定有办法一箭双雕,既处死皇后,还能借机将青奚收归囊中。先帝的遗命言犹在耳,我只能再度出手,寻找皇后当年返回青奚、被国君囚禁的物证。”

“今年初,青奚王宫内一位老内侍无意看到国君拿着皇后的银镯,我立即派人将他接来洛阳,向他询问具体情况。”颜晟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黑子四面楚歌,已陷入绝境。

他抬眼望向女儿,心平气和道:“随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必再多说,阿音,这局是我输了,我低估了你母亲,更低估了你,我输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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