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 89 章(1 / 1)

七月十四,平蒗。

道路蜿蜒曲折,通向深山。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掺杂着泥土的芬芳,草木葳蕤,枝叶上犹挂着晶莹的水珠,繁花盛开,争奇斗艳地装点在满目青翠之间。

云破日出,洒落金辉,大雨将世间污浊冲刷干净,万物焕然一新。

时隔一个月,再次回到这里,颜珞笙心中却无半分故地重游的喜悦。

她坐在马背上,不停地越过姜义恒的肩膀看向身后那辆平板车。

须发皆白的老人无知无觉地躺在上面,若非形容枯槁,仿佛只是陷入了安睡。

夹道生机盎然,他却宛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散作一缕轻烟。

六天前,沈元希的亲卫驾车出现在营地,车中是容色憔悴的沈夫人和早已不省人事的沈元希。

见到姜义恒,沈夫人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陵寝爆炸没几天,沈元希联络纪家,送走传信的平民,就失去意识,仅剩半口气吊着。

他曾嘱咐亲卫,待他死后,在纵云山寻处地方悄悄掩埋即可,但亲卫于心不忍,犹豫再三,还是违背命令,给沈夫人透露了他的藏身地点。

亲卫对“一寸金”闻所未闻,只知老爷一路与宣王同行,在中原诈死瞒过皇帝,也是得益于宣王的帮助。

沈夫人深感蹊跷,沈元希虽上了年纪,但向来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短短数月变成这样,其中定有隐情。于是她抱着最后的希望,从王城连夜赶来,请宣王救自家老爷一命。

他们的目的地本是曲州,却提前在那座必经的山头遇到了中原军队。

姜义恒委婉地告诉沈夫人,沈元希的情况已是回天乏术,但她执意要去平蒗见木雅一面。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数十年过去,木雅已经研制出了“一寸金”的解药。

平蒗不及王城遥远,只是周边皆为崇山峻岭、茂密丛林,加上沈元希奄奄一息,经不起剧烈颠簸,足足用了六日才到。

期间全凭姜义恒传送内力、以及木雅当年给沈皇后的药方,勉强为沈元希续命。

他只醒过一次,是沈夫人附在耳边对他说,沈岷逃亡途中暴露身份,被愤怒的平民活活打死,然后把尸体丢到山中喂了野兽。

沈元希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一动,眼睛睁开条缝,隐约露出久违的、清明的光。

七月十四早晨,他的状况急转直下,已经完全吃不进药,好在终于抵达镇子,一行人迅速添置了两辆平板车,分别载着沈元希和不会骑马的沈夫人向村寨驶去。

上次进出,颜珞笙都不慎睡着,所幸姜义恒还记得路,走了小半日,熟悉的吊脚楼映入眼中。

寨民们万没想到,沈公子和纪姑娘离开多日竟再度造访,兴奋又好奇地迎上来,才发现另有几位不速之客。

两人来不及多做解释,径直去往木雅的居处。

只有沧黎的阿翁认出了沈元希。

他本已离开村寨,但王城爆发内乱后,他担心引起战争,又携孙子回乡避祸。

陵寝炸开那天,他和沧黎也在纵云山上,还与其他百姓一同进入里面,亲眼目睹了地宫。

寨民们从他口中得知此事,皆称大快人心。

连槿的阿爹打算等局势稳定些,就去王城祭拜两个枉死的兄弟。

众人对沈元希感恩戴德,生前筹谋还是死后显灵并不重要,若没有他,沈岷用无数百姓的鲜血浇灌、白骨铸就的秘密将会永远埋藏在地底,几百年、上千年都不为人知晓。

老银匠目送一行人走进巫医的吊脚楼,选择保持沉默。

沈公定有自己的考量,他只能诚心祈求神明,保佑这位青奚的大恩人转危为安。

颜珞笙心里存着一线希望,如果得到解药,不仅沈元希,沈皇后也会获救。

然而,木雅听罢他们的来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谓‘起死回生’,其实是‘借命’。”木雅叹息道,“寸金难买寸光阴,我为此药取名‘一寸金’,意在打破这条定则,让活着的人死去,死后却又还阳,就像把时间和轮回玩弄于鼓掌之中。可凡事均有代价,‘一寸金’便是用往后余生的寿命,换得一次死而复生的奇迹。”

“服过这药,阳寿最多剩下十载,沈公年事已高,承受不了如此猛烈的药性,时间上自会大打折扣。我留给公主的方子,只是能够缓解药效发作时的痛苦,而无法改变既定的寿数。”木雅望向沈夫人,低声道,“抱歉,请恕我无能为力。”

沈夫人却异常平静,轻轻问道:“可否请您告知,我家老爷还有多少日子?”

木雅略作沉默,叹出口气:“沈公坚持到现在,已是神明庇佑。”

她起身:“您在这里多陪一陪他吧。沈公子,纪姑娘,借一步说话。”

颜珞笙与姜义恒对视一眼,随她来到隔壁房间。

进门后,木雅躬身行礼,诚恳道:“二位,请原谅我当日的冒犯。我依照沈公子所说,托寨民去了灵玉雪山主峰,看到被过度开垦的山林,才知河水枯竭的真正缘由。我们已经在寻找新的家园,随后几年,会陆续搬离此地。还有王城之事,我们将永远感激二位及沈公的大恩大德。”

“不必向我们道谢,是沈公牺牲了太多。”姜义恒虚扶了她一下,“何况,没有您提供的线索,我们也无法顺利找到那座地宫,该我们向您说一声谢。”

他的话音平静,听不出任何讽刺的意味,木雅却神色歉疚:“我并非故意撒谎,只是担心损害公主的名节。既然二位发现地宫,想必已经知道,国君一直对公主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示意两人落座,坦言道:“实际上,国君很早就识破了我调包公主的事。或许是因为公主渐渐长大,与老国君和老国后都不甚相像,引起了他的怀疑,又或许……”

在他还认为她是妹妹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违背伦理的念头。

木雅不好明说,飞快地遮掩过去。

“他答应饶我欺君之罪,条件是我为他做出一种能够让人假死又复活的药。‘一寸金’正是因此而来。”木雅叹道,“我耗时近十年,得到三颗成品。国君……那时候还是太子,原打算让公主服下,诈死脱身,就可以将她据为己有,但听闻后果是仅剩十年寿命,他又有些犹豫不决。”

“他令我改进药方,但不等我成功,公主就被老国君许给了定南王世子。后来,国君再没提过此事,我也渐渐遗忘,直到十年前,公主走投无路之际向我求助,我才想起‘一寸金’。我问她,是否愿意以折损阳寿的代价换得逃出地宫,她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将三颗都给了她。沈公为何会有,当是从公主那里得来。公主失踪后,国君下令封锁国境,若非沈公施以援手,公主绝无可能离开青奚。他们必定见过面,出于某种原因,公主把药丸分给沈公一颗。”

“如此说来,公主手里还剩最后一颗药。”颜珞笙心中燃起些许微光,试探道,“那么她可否再次服下,从中原皇宫逃脱?”

前世冷宫大火,沈皇后骤然离世,兴许是她为了金蝉脱壳而使用的障眼法。

“不能。”木雅的话音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寸金’的药效仅有一次,若重复服用,非但无法假死,还会立刻毙命。”

“再说,”她神情复杂,“十年期限已到,公主……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颜珞笙眼底的光芒熄灭,无言低下了头。

反倒是姜义恒拥住她的肩膀,安慰地轻轻拍着。

“早知结局,公主还不如隐姓埋名,在中原随处寻个地方生活。”木雅似是思及久远的回忆,“我在宫里做了多年医官,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她从小活泼好动、喜欢自由,与定南王世子相遇,起因便是她屡次偷溜出宫,被老国君惩罚关禁闭,她一气之下,打算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定南王世子奉父亲之命,赴王城请求与青奚结盟。彼时中原义军四起,各路人马都心怀鬼胎,不愿坐视定南王势力壮大,便在途中使计暗算。世子遇险,与部下失去联络,幸而得公主相救,之后,他说服公主,让公主心甘情愿做他的向导,带他来到王城。”

“这些我是从公主那里听得,她自幼与我亲近,经常和我说些自己的事。”木雅叹息,“现在回想,定南王世子早已精心布下骗局,只等着公主中计。”

“临近王城的时候,他对公主坦白了身份,自称此行是为游说老国君与定南王合作,并求娶青奚公主。他还说,他不想再和公主联姻,因为他已经心悦于向导‘彤彤’。”

颜珞笙:“……”

这花言巧语,也就骗一骗年少天真的沈皇后。

“之后的事情人尽皆知,老国君舍不得公主远嫁,但公主铁了心要与定南王世子厮守终生,甚至以死相逼。老国君只得妥协。”木雅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多么高明的手段,在此之前,中原的亲王求娶公主,都被老国君推拒,只有他另辟蹊径,绕开最大的障碍,直接从公主这里下手。”

颜珞笙不觉一叹。

未经世事的少女满心欢喜,以为遇到了值得托付的良人,谁知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

也不能怪沈皇后,是姜崇太过卑鄙无耻。

“我怀疑,很早以前,定南王就已经在青奚王宫里安插了眼线,否则世子怎会知道公主出宫,又刚巧和她遇上?”木雅皱了皱眉,有些凝重道,“而且曾经发生过一件事,让我更加肯定了这个判断。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晓春寒’……”

“师父!”她的徒弟突然在外敲门,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尽是慌张,“您快来看看,那位老先生可能……可能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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