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1 / 1)

“父亲,也请恕儿无状。”姜义恒的话音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当年祖父兴兵之际,曾得纪氏慷慨相助,祖父在世时,每逢慨叹草创之艰难,总会称赞纪老先生雪中送炭的义举。我等自幼听从祖父教诲,岂能不知纪家功劳所在?兄长出言贬低,定是对儿心存不满,才迁怒于颜小姐和纪家。”

这话看似将过错归于自己,实际却每个字都在给庆王下套。

他若否认,便是不把先帝放在眼里,折辱先帝重视的功臣,若承认,就成了故意针对兄弟,是非不分,平白殃及无辜。

皇帝尚未表态,庆王已气急败坏地大叫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亲眼看见颜小姐和纪二公子出双入对,好心告知于你,你却倒打……”

话说半句戛然而止,脑海中嗡的一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一时冲动,竟不打自招,坐实了南市之事。

“庆王殿下,您所谓‘出双入对’是何意?”颜珞笙脸色苍白,勉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仿佛拿出了莫大的勇气与他相抗,“虽然臣女兄长先一步去了望云楼,但首饰铺掌柜可以作证,臣女和表兄并未有任何未逾礼。”

说罢,自嘲道:“臣女忘记,殿下身份尊贵,怎会听贩夫走卒之言。”

“你……”庆王脑子里乱作一团,“望云楼”三字更是让他大惊失色,当天他在该地私会表妹谢小姐,难不成,竟被颜小姐撞了个正着?

“千错万错,是我不该因为区区几幅画作惹得庆王殿下不快。”姜义恒对他拱了拱手,“兄长,我向您赔礼道歉,望您息怒,莫再牵扯旁人。”

他这番言辞恳切,嗓音清冷,但落在庆王耳中,却是水入油锅,他非但没能“息怒”,反而气得眼冒金星、满面通红。

偏偏还无从辩解,总不能告诉父亲,他看不惯安乐郡主单独邀请宣王观画、却对他视而不见。

从小到大,但凡起了争执,他从没在宣王身上讨到过便宜,更何况这次以一敌二,还有个颜小姐在旁边拱火添柴。

想到此女,他气不打一处来,当日她伶牙俐齿、诡计多端,如今却装得楚楚可怜,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颠倒黑白的本领,简直和宣王不相上下。

两人步步以退为进,字里行间暗藏杀招,将他逼入绝境。

庆王求助地望向上位:“父亲……”

皇帝却只投来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瞬间把他定在原地。

“都住口。”皇帝斥道,旋即看向颜珞笙,“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回陛下,是户部张侍郎。他相中了臣女外祖父的别庄,三番五次派人上门骚扰,妄图将此宅据为己有,遭到回绝后,还扬言要让外祖父付出代价。”

颜珞笙说着,眼泪簌簌而落:“老管家劝臣女息事宁人,但臣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庆王被她这说哭就哭的本事惊得目瞪口呆。

那天在南市吃了瘪,他查出颜珞笙和纪荣的身份,便托谢三公子和张大公子帮忙,借着张侍郎的名义去纪家别庄闹事。

报复是真,而且他也确实很想要那座宅子。

然而张家的人去了几次,最后无一例外,都被灰头土脸地赶回来,那个名叫纪平的老东西软硬不吃,而且不知怎的,消息竟传到了外祖父和舅父耳中。

他挨了母亲一顿训斥,虽有不甘,但也只得放弃。

谁知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居然被颜小姐重新翻了出来。

庆王冷汗涔涔,惊慌失措地看向父亲,挣扎着想要申辩,但刚吐出半个字,就被皇帝寒声打断:“王有德,带他下去。即日起,没有朕的命令,庆王不得踏出寝宫一步。”

庆王慌忙跪下,哀求道:“父亲,您听……”

“出去!”皇帝的声音明显染上了怒意。

王有德小步挪庆王身前,低声道:“殿下,请吧。”

他拼命使眼色,暗示庆王不要再火上浇油。

庆王失魂落魄地给皇帝磕了个头,踉跄着退出殿外。

颜珞笙看在眼里,心知姜崇这是有意维护庆王。

如不打断,庆王只怕会主动招供原委。

虽然他一直想除掉谢家,但眼下还为时尚早,而且当着她一个外人,多少要给儿子留点脸面。

她告御状的目的已经达成,颇为配合地装作一无所知。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纪先生是先帝旧识,曾在最紧要的关头对先帝施以援手,朕若冷眼旁观他被人欺到头上,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这件事,朕定会还他和纪家一个公道。”

颜珞笙拜下:“臣女代外祖父谢主隆恩,也谢宣王殿下出言相护。”

“都起来吧。”皇帝缓缓道,凝视并肩而立的两人,“颜氏,你可知晓,先前朕有意为宣王择妃,却屡遭推拒,无论朕说什么,他都坚持只要你一个。原本朕还有所顾虑,但今日一见,倒是对你多了几分赏识。”

颜珞笙心头一跳,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就听他道:“因此,朕决定改变主意,你若点头,朕可以为你二人赐婚。”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身畔响起姜义恒的声音:“谢父亲恩典。”

她回过神来,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猜测,最终重新跪下,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女并无此意。”

“为何?”

她深吸口气,平静道:“得宣王殿下青睐,是臣女的荣幸。但请恕臣女斗胆直言,殿下并非臣女意中人,婚姻之事,臣女不愿委曲求全。”

复而稽首:“臣女辜负圣恩,甘领陛下责罚。”

“无妨。”皇帝淡声道,“朕本是询问你的意愿,又怎会降罪于你。既然如此,你便退下吧,朕再多留你一时半刻,只怕颜卿该找上门了。”

颜珞笙如蒙大赦,行礼告退。

出了麟德殿,往明德门走去,没几步,便有人追上来:“阿音。”

颜珞笙脚下不停,目光直视前方,漠然道:“殿下还有何事?臣女自认为说得一清二楚,殿下智慧过人,总不会还要臣女多做解释。所谓‘似曾相识、久别重逢’,不过是殿下毫无根据的幻觉,殿下又何必因为这种玄而又玄的理由,固执己见,对臣女纠缠不休?”

身旁之人似是微微一叹:“阿音,我并非……”

“殿下请留步。”颜珞笙强迫自己狠下心,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深宫禁院人多眼杂,这幅场面给人看去,臣女以后该如何自处?”

觉察到他步伐一顿,她当即加快速度,头也不回地离开。

事已至此,他仍在顾及她的闺誉。

颜珞笙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完剩下的一截路,上了马车,她脱力般靠在软垫上,想喝杯水冷静,却没能拿稳茶盏,悉数泼洒在外。

摊开手心,才发现尽是指甲掐出的印痕和星星点点的血迹。

回到府中,她向母亲解释了南市和纪家别庄之事,便托辞身心疲累,回房休息了。

颜夫人知她昨夜通宵未眠,方才又在皇帝和庆王面前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也没再追问。

颜珞笙进屋后,挥退了婢女,随手摘除发饰,脱掉外衫,将自己扔在榻上。

疲惫如山呼海啸般涌来,她刚挨到枕头,就失去了全部意识。

许久,耳边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她蹙起眉,试图听清他们言之何物。

“陛下,大……大事不妙!”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什么事,说!”

“回……回陛下,十天前,太子殿下先行班师回朝,途经贺兰山,突然天降暴雪,此处本就行路艰难,又因雪深风烈,马车不慎跌落山崖,殿下被发现时,已经……已经……”

颜珞笙心中一惊,蓦地睁开了双眼。

目之所及,姜崇背对着她,三两步走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传令兵面前,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记忆中,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素来古井无波的声线,竟出现难以掩饰的颤抖。

“陛下,卑职所言,句句都是实话,我等快马加鞭,护送殿下的灵柩一路回京,现如今,已经候在外面了。陛下可否……可否要见殿下最后一面?”

颜珞笙只觉视线模糊了一瞬,脑子里像是要炸开,那些声音变得忽近忽远,直到一阵卷着雪花的冷风骤然涌入。

殿门轰然大开,眼前的重影逐渐散去,汇聚在一方棺木上。

“开棺。”

“陛下……”

“朕说了,开棺!”

她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不由弯下身,剧烈地呛咳起来。

耳畔嗡嗡作响,她尝到了铁锈的腥甜。

“这……”王有德的声音断断续续,哀叹道,“怎么就……这些天,贺兰山一带连降大雪,殿下为何……为何会赶在这时匆忙回京?”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赶在这时匆忙回京……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剧烈的喘息,下一瞬,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

她被内力掀起,宛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开打散,眼前一片漆黑,她的嗓子里呛着血,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有德大惊失色的叫喊,姜崇近乎失控的怒吼,在这一刻全部离她远去,唯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横冲直撞,清晰地占据她的所有感官。

是她害死了他。

半月前,谢贵妃被废,自尽于牢中。

庆王同日下狱,贬为庶人,赐毒酒。

她的最后一个对手,至此宣告垮台。

她距离皇后之位,也距离和仇人同归于尽,只剩一步之遥。

前线战事刚结束,天渊溃败,他原本可以在受降后风光回京。

如果不是为了阻止她,他又何须赶抄近路,冒险进入风雪弥漫的贺兰山。

“陛下,瑞王殿下求见。”

“让他滚!”

“瑞王殿下称有急事禀报,太子殿下罹难并非意外,而是另有隐情。”

她挣扎着支起身子,姜崇大步离开,殿中归于沉寂,宛如空旷的坟茔。

王有德来到她身前,捧着一只放了酒杯的托盘:“娘娘,请上路吧。”

她颤抖着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周遭重新安静下来,她拼尽最后的力气,爬向不远处的棺木。

血迹沿途淌落,与大红色裙摆重叠,蜿蜒出刺目的艳丽。

她身受重伤,每一步都是挫骨扬灰的剧痛,但她已浑然不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仿佛过了千百年那么漫长,她终于摸到了棺木的边缘。

白色的寒气源源不断地溢出,从指尖渐次上行,钻入四肢百骸。

突然,一切开始旋转扭曲,她心中大恸,想要探手去触碰冰棺中的人,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陷入茫茫虚无。

从今往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她穷极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他了。

灭顶的窒息中,颜珞笙猝然惊醒。

心跳如擂,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浑身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一般。

“小姐,少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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