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既然拒绝回答,旬郁也不再继续追问。
中午的斋饭虽然简单,好歹是时令蔬菜,吃起来也挺不错。
饭后人们休息了半小时,僧侣前来找人,让他们去后堂。
之前慧净说采水,旬郁不明所以,进入后堂,见里面的窗户全用黑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地板上用生石灰画着莲花状的奇怪图案,正中央是一个圆,十八只瓷碗里盛满了清水,水中放着油灯,它们顺着圆形围拢。
慧净指着中心道:“你坐进去吧。”又看向旬郁,“为防意外,还请旬先生勿要观望。”
旬郁退了出去。
慧净遣退闲杂人等,把房门关闭。
两名僧人守在门口,旬郁和老李在外头等候。
旬郁有心探寻裴宴清的过往,故意欲言又止道:“六少这情形……”
老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以前六少不是这样的,他性情活泼,人也开朗,在英国留学那几年顺风顺水。谁知一回国就触了霉头,被人绑架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夜间性情大变,搞得裴家上下鸡飞狗跳,裴老爷子更是病了一场。”
“那你们清楚是谁绑架了他吗?”
“不清楚,只知道他头部受了伤,好像受了刺激。”
“有看过医生吗?”
“那是自然,不过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什么刺激过度,产生了应激障碍云云。”又道,“大少爷寻遍名医,后来不得法,又请来精神病专家来看诊,结果你猜怎么着?”
旬郁强忍笑意,“该专家自己去精神病医院治疗去了。”
老李颇觉诧异,“六少跟你讲过?”
“他曾提起过。”
“哦,我就说嘛。”
“那后来呢?”
“后来啊,人们没有办法,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什么道士神婆,隐世高人,只要是有本事的,统统找来看,结果……嗐,钱花了不少,没一个管用。”
“但我看六少平时挺正常的。”
“那是因为旬先生没见过以前的六少,以前的六少可不是这样。”
旬郁轻轻的“哦”了一声,忽听一道奇怪的风铃声响起,叮叮当当的,仿佛从天边传来。
老李东张西望,好奇问:“咦?什么声音?”
旬郁:“好像是风铃在响。”
两人四处观望,却未寻到它,老李道:“真是奇怪,明明没有风,它响什么啊?”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愣住。
旬郁不动声色看向后堂,老李的脸色变了,欲言又止,旬郁轻声道:“来了。”
不出所料,屋里的气氛变得怪异,瓷碗里的油灯仿佛受到磁场影响,一盏盏熄灭。
慧净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闭目诵念。
他念些什么裴晏清听不明白,只有隐隐觉得室内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变得阴冷与森然。
外头的风铃声再次响起,叮叮当当的,很是清脆。
慧净丝毫不受影响,嘴里诵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些密密麻麻的诵念声似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犹如泰山压顶朝裴宴清的身上镇压而去。
他只觉得血气翻涌,心里头闷得发慌,最后受不了单手按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背脊上冷汗淋漓,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
熄灭的油灯忽地亮开,一股异香从油灯里飘出。
阵阵黑烟聚拢到裴宴清的头顶,它们四处奔蹿,却无法脱离莲花状图案的束缚。
一个巨大的“卍”字将它笼罩镇压,慧净缓缓睁眼,目光如炬道:“你究竟是何物,为何要在俗世为非作歹?”
黑烟奋力逃窜,慧净手持念珠,起身围着它仔细观望,试图找出一丝蛛丝马迹。
那烟雾无法冲破束缚,咯咯笑了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你这老和尚真是讨厌,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慧净厉声道:“孽畜,人间道容不下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一道奶声奶气的小孩儿声音响起,“爷爷,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慧净不由得愣怔,这家伙竟能百变,当真不可小觑。
粗粝的男人声音又传来,“我来世间走一遭,既没杀人又没放火,你这臭老头多管闲事,难道就不能放我一马?”
慧净不与它费口舌,只道:“滚回你的鬼道去!”
“嘻嘻,我又不是鬼,阎王那儿不收呀。”
慧净眉头一皱,不与它啰嗦,继续盘腿坐到蒲团上闭目诵念,心下却惊疑不已,这家伙非人非鬼非妖,究竟是何物?
坐在莲花中央的裴宴清好似睡着了般一动不动,外头的风铃声时不时传来。
莫约隔了七八分钟后,风铃声消失,老李奇道:“声音好像没了。”
旬郁四下张望,“是没有了。”停顿片刻,看向老李,面露古怪道,“老李,你的脸上……怎么回事?”
话语一落,眼前一黑,整个人陷入昏天暗地的眩晕中,不省人事。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耳边传来阵阵奇怪的划水声,身体跟着飘飘荡荡,摇摇晃晃。
旬郁动了动眼皮,想睁开眼,却沉得要命。耳边隐隐传来说话声,他奋力挥动手臂,想要抓取什么,却一无所获。
片刻后,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脸。
旬郁挣扎了许久,眼皮才裂开了一道缝隙。
裴宴清的面庞映入眼帘,他困惑地看了会儿他,问道:“好了吗?”
裴宴清扶他坐起身,“没好,我来跟你介绍一个朋友你认识下。”
旬郁:“???”
他浑浑噩噩坐起身,这才看到所处的地方竟是一条渔船!
问号爬满了脑子,旬郁憋着没问,只由裴宴清扶着走出船舱,看到划船的另一个旬郁,不由得脱口道:“操!”
老李在一旁冷汗淋漓,慧净倒是淡定自如。
旬郁吃惊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不可思议问:“他是谁?”
裴宴清理所应当道:“他不就是你吗?”
旬郁:“那我又是谁?”
裴宴清:“你是他。”
旬郁没法淡定了,“什么乱七八糟!”
慧净安抚道:“旬先生无需着急,这是那孽障给我们设的障眼法,只要心平气和,自然就能轻易破解。”
旬郁半信半疑,“所以我们现在还在院子里?”
慧净:“是的,老衲大意了,没料到孽障竟有这般本事,还能在我的采水里设障眼法。”
听他解释,旬郁稍稍放下心来,不过还有疑问:“它为什么弄了两个我出来?”
裴宴清淡淡道:“我其实一直都以为你清心寡欲,没料到你居然也藏有执念。”
旬郁:“???”
慧净看着他,严肃问:“旬先生心中可有未了之事?”
旬郁茫然摇头。
慧净正色道:“旬先生可不能说谎,这个障眼法是孽畜借你的执念所设。换句话来说就是你的心魔之地,我们必须找到执念症结所在,才能解开它逃出去。”
旬郁听得一知半解,“我的心魔之地?”
慧净:“是的,每个人都有执念,只是有些人执念深一些,有些则浅一些,并不是什么恐怖之事。”
老李忍不住插话问:“大师,这里的执念是不是指期望?”又道,“就像我天天盼着闺女考北大清华,天天盼着彩票中奖一样?”
慧净噎了噎,没有作答。
旬郁看向裴宴清,问:“我能有啥执念?”
裴宴清摇头。
旬郁用略带歉意的语气说道:“大师,我其实对自己的过往没有任何印象。”停顿片刻,“先前您说我是再生人,我目前的愿望就是能在世上长留,但您也说过了,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您说这算不算执念?”
慧净捋胡子道:“你为何想在世上长留,是否有未完的愿望?”
旬郁想了想,“我就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有何过往。”
慧净很擅长作总结,“寻根。”
旬郁:“是的,寻根。”
慧净看着划船的另一个旬郁,他戴着斗笠,两支船桨在手里轻飘飘的,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笑。
一双桃花眼里蕴藏春风,仿佛欲言又止。
旬郁受不了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骚?”
三人:“……”
裴宴清也跟着笑,“我觉得挺好看。”
接着旬郁惊恐地发现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迷之微笑。
意识到不对劲,他连忙摇裴宴清,没有反应。
他再摇慧净,试图唤醒他们。
三人却像被魇住似的,脸上继续保持那种怪异的笑。
旬郁顿时毛躁了,因为船底好像漏水了。
冰凉的河水涌入进来,他又惊又急,看到划船的那个山寨还在笑,骂道:“我笑你麻痹!”
当即冲了上去,结果山寨消失不见。
他只得捡起船桨慌乱划了起来,谁知划了两下,居然又看到另一个旬郁站在裴宴清跟前,一个劲摇他,试图唤醒三人。
旬郁:“???”
接着那个旬郁骂道:“我笑你麻痹!”
再接着那个旬郁冲了上来,捡起船桨慌乱划船,划着划着又看到另一个旬郁站在裴宴清跟前摇他……
死循环。
到最后旬郁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自己,他彻底魔怔了。
而裴宴清三人仍旧保持迷之微笑。
旬郁暴躁不已,索性扔掉船桨,一头栽进了河水里。
冰凉的河水灌入四肢百骸,一下子就把旬郁的大脑激醒。
在不断下沉中,眼前的暗沉忽然亮开,他看到了火光冲天,一个男人满身血衣地坠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