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见龙在田
“老师快起，苏大人也快起。”
秦晟宣完口谕,往前迈开一步,俯下身一手搀上苏弘、一手扶上苏奉道。苏奉道他并不熟悉,只知是老师独子、礼部左侍郎,参与朝会时常见此人，但总未有如何交集。不过既是老师儿子,想来品性必不会差，秦晟心中是亲近友善的。
“臣苏弘，谢圣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弘没有起身,苏奉道也跟着不起身。二人磕在地上,秦晟弯腰听老师高喊着应话，声音清朗,或许是感动，夹了些许颤音。
“老师快起,”那又手上使力，再说道，“苏大人也是。”顿了须臾，苏弘缓缓起身,苏奉道随他一块儿、微低着头。
“郡王殿下,世子殿下，”
苏弘拱手,正要请秦晟与秦延熙入府时,转注意到身周许多前来贺寿的朝中同僚,他顿了顿,长长得倾身、作揖，停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向诸同僚说道，
“诸位大人，老朽多谢诸位大人前来贺寿。
让诸位久等，是老朽的不是，今日老朽过生，诸位同僚既然来了，本该请进府中喝杯酒才是。但老朽年岁大了，渐渐不喜热闹，”
苏弘笑着赔礼，“今日就不请诸位大人喝酒，诸位好意老朽知晓，权请诸位回返，老朽今日只请昭成郡王与世子殿下饮杯薄酒，得罪之处，望诸位大人见谅、莫要责怪，老朽给诸位赔礼了。”说着，苏弘又行了一揖，苏奉道也随他父亲一般，作揖赔礼。
“使不得，使不得。”
“太师言重了。”
“我等怎当得起太师一拜！”
…
苏弘那先后两拜下去，当真谦逊至极，犹如一块大石掷进水中，让前来贺寿的诸多官员好生惊了一惊，当下便有人开口推让，随即第二人、第三人，推让声此起彼伏，好多被老太师的待人谦和、不居功自傲真心折服，由衷敬佩。
秦晟从旁瞧见这一幕，不知怎的，心中忽而想到了一句话，说的是前生华夏古朝、唐朝的名将郭子仪，
——“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
…主不疑，众不嫉，秦晟眸光闪动、眉头微拢，尚不能确信老师苏弘是否真已达到这般程度，可不论旁人，他心里确乎实打实的佩服、敬重。
“郡王殿下，世子殿下，请随老臣进府去吧。”
贺寿的大小官员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好会儿，苏弘微笑以对，及待讨论声小了歇了，他那才朝秦晟秦延熙垂首说道。
二人自对此欣然应许，秦晟稍前秦延熙稍后，正要随主人家进府时，瞥见身右的镇国大将军王明阳，秦晟忽然脚步一顿，站他跟前停了下来，侧转过身温声道，“王将军。”
“…郡王殿下。”
王明阳年岁亦且不小，年逾半百，已属知命之年，身体倒瞧着健朗，很有精气神，又觉格外刚毅，想是多年从军，军旅生涯锻造出了这般气质。
“见过郡王殿下，不知郡王爷唤王某人何事？”
此番突然被当众点名，点名之人又正站在自己跟前，王明阳不明所以、大是疑惑，呆愣了稍会，抱拳问道。
其余人亦与他一般疑惑，插曲一出，登时所有双眼睛，直勾勾得都朝了这儿瞧，苏家父子与秦延熙也背过身，向着他二人看。
“没什么事，”只听秦晟说道，
“昔时小王有一好友，名唤云景，山北道常柳籍人，为军中左副校尉，热血爱国。
小王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兴高采烈，说所属军队被征辟，随将军您攻打夷狄…如今将军得胜还朝已有月余，小王心中挂怀，一直想着问问将军，但未得良机，今日见到将军，这就问了。将军可知道云景？他还活着吗？”
“云景——？”王明阳闻言不禁皱起眉头，在脑中思索有无云景这一号人物。
秦晟静静候着、暗自期待着，可数息功夫过去，他见王明阳似回忆无果，眸中不由微现黯然，转想这样乍问大将军，人家事重、管辖数十万人，如何能认得一个小角色？顿时觉得些许失言、问得莫名其妙，兀自无奈笑说，
“是小王孟浪了，大将军要统领管辖一支军队，如何能记得单独一名士兵？也罢也罢，大将军就当小王没问这话就是了。”
话了甩了甩手，秦晟步子一转，微有些失望得要跟上苏弘三人时，却听王明阳忽道，
“郡王爷稍候。”
“嗯？”秦晟脚下一顿、心上一喜，猛得转回身来。
王明阳抱拳道，“郡王爷说的云景，山北道常柳籍人，表字可是仲善？”
“正是正是，”秦晟连忙点头，眼中绽出光芒，内心更大为期许，等着王明阳后头的话。
“既是云景云仲善，”只听王明阳道，“郡王爷放心，仲善没有死，更升了军职。他作战英勇有谋，立了军功，还在战场上救过臣，臣对他印象很深，不想竟是郡王爷的故交。”
“啊——，”秦晟听了那话，双眼失神了会儿，感到些许惊诧。回过神来想到云景人没事、尚升了职，也是得偿所愿，不禁衷心感叹道，
“战场上刀枪无眼，故人没事小王已是开心，立军功升军职更是意外之喜。”他说着，顿了顿续道，
“上次见面时，小王的那位故人言语中对老将军您推崇倍至，能在战场上救您，想他亦是十分开心、乐意。”
话到这儿，秦晟言语又是一断，他已耽搁了会儿，扭看向前边等待的老师父子与堂兄秦延熙，又看在场的许多大小官员，他思酌须臾，遂朝王明阳拱手告别，“老将军安好，小王听到故人没事，也就放心了，不叨扰老将军了。”
“郡王爷言重了。”王明阳回礼说道。
秦晟朝他礼貌笑笑，那便将小金交与苏府中仆从，跟上老师三人，进了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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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弘等人进府之后，不消多时，府外兴高采烈、前来贺寿的官员已三三俩俩去了小半，往后片刻，更是全散了，找不着丝毫痕迹，苏府遂又重归往日宁静。
“苏公府邸不小，人却着实少了些。”
秦延熙观府内景致，比自己的世子府阔上不少、人却略有几分稀疏，那便朝走在稍前的苏弘二人说道。他清楚自己此番概莫是为陪衬，若非堂弟昭成，他兴许也与那些大臣一般被拒之门外。
——这令他心中着实不爽快，隐约感到不忿。
只秦延熙素来爽朗对人，此刻也是，瞧着阳光和煦。
苏弘应道，“这座宅邸是昔时□□皇帝恩赐，五进大院，确是殊为阔气。可惜老朽家中人丁不旺，只儿子儿媳与一双孙儿女，不过五口人，仆从倒不算少，煮食的、做杂役的、日常采购乃至修剪花草，这样大个宅院总也少不了百十号人，比我们正主是多的多了。”
“苏公说得有理。”秦延熙温声浅笑，微微颔首，“就是人气不兴，总也是种遗憾。”
…
苏弘与秦延熙有一搭没一搭稍稍说了几句，秦晟微微落在他们之后，注意力多放于苏府中的大小景物，一直默不作声。
便于不知不觉间跨过正门、行经影壁、拐上柱廊，路上下人仆役不断停下避让，朝他四人低头问好，秦晟愈看府中景物，心中愈感熟悉，渐而被唤起了沉睡、遥远的记忆，
——他来过这。
是矣，他记起来了，秦晟心中不禁怅惘，眼眶微微飘了红色，很小之时，年幼之时，父亲母亲都还健在，他们带他来过这儿，来过苏府。
“郡王殿下如今恢复正身，仍能不忘昔日贫微之中结下的好友，可谓重情重义。”
苏奉道这期间注意力多在秦晟身上，打随父亲出府迎接，伴着郡王世子入府，他已近距离观察秦晟观察了好会儿，见这位郡王殿下不言不语，兀自左右观赏，他忍不住开口说道。于这位故人之子、父亲的学生，乃至心爱的女儿似也因与他搭上几分渊源才惹得父亲不快…苏奉道对这位皇长孙可说是十分好奇了。
“苏大人称赞了。”
秦晟愣了愣，俄倾笑道，“情义二字是为人立身之本，该当如此，不用得被赞扬。”既忆起幼时来过苏府，苏奉道是他父亲的好友，秦晟对他已然亲近许多。
前排苏弘忽而步速减缓，带得其余三人一块儿速度减慢，尔后再行上几步，近了正厅，只看苏弘忽停了下来，背过身、拱手朝秦晟二人道，
“郡王殿下，世子殿下，现下时辰尚早，臣又吩咐厨房多备菜食，接下来臣思量想，二位殿下若随臣父子等在厅中，或有几分无趣，不如先随臣二人在这府中览上一番，何如？”
“甚好。”秦延熙听罢，一脸笑意，满口答下。
秦晟点了点头，亦是赞同，“也好。”
四人那便沿着柱廊，继续往里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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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初入苏府，府中尚是冷冰冰的建筑居多，往后探寻内里，打拐上抄手游廊，秦晟眼见红花繁树、盎然绿植在廊道两侧逐渐添多，穿插于左右屋舍之间，虽全是他或喊不出名，可全见过的植被，平凡普通得或许衬不上大汉太师的府邸，可此刻就是这些普通、寻常可见的植被，如天边的星点，点缀装饰在苏府中，竟别生出番风味，朴素而精巧。
“大人，公子。”
抄手游廊似无尽头，或许是因四人走得缓慢。苏弘苏奉道不时向秦晟、秦延熙介绍府中景观，说缘由说来历说作用，道上碰着的下人朝他等恭声问候，随后又接着不紧不慢得做活。
——绿景，好人，秦晟目睹这一切，欣赏这般岁月静好、生活悠悠。
这府上的人与自然相容相洽，他见那些仆从杂役面色温和、夹着浅笑，心中无端的，只想到了个词，
——人文关怀，对的，人文关怀。
秦晟此刻方想通这府上令他欣赏、感到舒适的，便是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尊重与温情吧。远胜富丽堂皇、规则森严的皇宫大内。
…
“方才走过书室，往前再一段，离书室不远，是花廊小园。二位殿下且随老臣来看。”
思量间，脚下也不知是走到何处，苏弘开口道。秦延熙答了声“好”，秦晟微笑回应。
四人遂朝花廊小园走去，秦晟也不知怎的，耳边隐约听到阵古琴声，若有若无、很是细微。
那琴声——，
秦晟脚步顿了一顿，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听错，又看其余三人并无异样，他只道是自己幻听，提速跟了上去。
可接着走上几步，琴音虽断断续续，却伴着旋律、越发明显起来，
那琴声——，
“等等！”
秦晟猛然脚下停步，脑袋微微低垂着，双眉聚拢，眸中骤现迷茫，无意识高喊出声。
“阿晟（郡王殿下）？”
三人听那一声高喊，不约而同得撇过头朝秦晟看，苏弘与秦延熙那厢正要进步问询“怎的了”，
却见昭成郡王扭头便往左侧跑入，踏过绿植，发了疯般，步子霎时竟提得极快，须臾就不见影踪。
“阿晟！”
“郡王殿下！”
苏弘三人见状，不由得惊呼，连忙沿着秦晟跑脱的方向、沿着他踏过的绿植追赶。
……
挨得近了，古琴音便落得愈加大作明朗。
此处也不知是苏府上的何处所在，许是一处琴房，房中只一少女独坐抚琴，生得端是美丽，身姿更见窈窕，纤长的手指续续拨动琴弦，奏出天籁琴音、吟猱余韵，时而松沉旷远，时而清冷入仙，时而细微悠然，缥缈多变。
却忽忽然间，有少年突入房中，抚琴的少女感知动静，扬首抬眸，许是因突入的少年她受到惊吓，“铮”一声激越声响、与此前的琴音全不搭和，少女抚琴戛然而断，直与少年四目遥望。
“苏师父——”
那般清冷相貌，那般从容气质，那般袅袅琴音，恍惚间，秦晟似见到故人重临，无意识痴痴、喃喃得轻唤，双眸不知不觉飘红，似是下一秒便会潸然泪下。
…
“阿晟，你跑得这么急做什么，苏太师、苏大人还有为兄我，差些跟丢了你。”
身后，秦延熙的声音悠悠飘了进来，他本人与苏家父子亦顷刻走入房内，第一眼瞧看秦晟，第二眼瞧看他对向的女子…却那一瞧，秦延熙登是呆了，怔怔得望着，再难丝毫挪开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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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晚好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