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见龙在田
明极殿中,大汉朝的朔望朝会仍在继续。秦晟受封昭成郡王谢恩之后,自行站到了朝堂上世子勋戚一班，感到身旁似有同样穿着郡王服饰的年轻男子朝他微微打量过几眼,秦晟不知那人是谁，也无心去看，他脑袋稍稍低垂、目光平视正前,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殿上这些衣冠楚楚、峨冠博带的国之栋梁欲奏何事，秦晟不了解,也不关心。
“咳。”
鸿胪寺官员不见出班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明细，兵部尚书马升预咳了声，待要出班奏禀镇国大将军王明阳关外征讨夷狄的最新战报,永泰帝一手放在腿上、一手扶在玉带位置，却将目光朝向太师苏弘,乍然开口,温和道，
“苏卿,皇长孙流落民间多年，少名师教诲,苏卿你年少成名，辅佐□□高皇帝定鼎中原,经□□太宗两朝,又辅佐朕至今,为我朝大能、德才双绝,天下士子之楷模。朕想让皇长孙拜你为师，授他圣贤之道，可好？”
话到这儿，永泰帝跟着抚须轻笑了下，续言道，“说来苏卿耄耋之年，朕本该疼惜你年迈、让你致仕颐养，可朕看你精神尤好，似你这般大才置于乡间不用大是可惜，故朕私心留你在朝堂上继续辅佐。且除了京师，朕看别处也配不上你这一等功臣，朕为皇长孙选老师，思来想去也就只苏卿最为适合，那就辛苦苏卿，替朕代劳吧。”
“圣上说得哪里话。”太师苏弘手执象牙笏板、前拙后直，耳听自己被点名，皇帝当着群臣又这般说法，言语中将自己捧得极高，不由心头一凛、跪下回道，
“圣上不嫌老臣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仍然优待老臣，是圣上仁德、天恩浩荡…老臣但领旨意，定会尽心竭力，教授皇长孙。”
“好，好。”永泰帝听罢笑道，“苏卿快起。”转头便板起张脸，向对旁的皇长孙秦晟道，
“晟儿，朕给你找了个好师父，你还不快拜见你师父。好好跟苏师父学，他的学问能让你学上一辈子，便是点皮毛也够你受用了。”
“…学生秦晟，拜见老师。”
秦晟那厢听到“苏卿”，便不由想到与苏语本家、愣了一愣，恍再听“爷爷”说苏师父，登时心中一阵苦涩…苏师父，苏师父，他的苏师父早不在了，哪再去有第二个苏师父呢？忍不住一阵伤怀，险些要显在面上，
待回醒过来，好生将伤怀埋在心底，微微呆怔之后，秦晟弯腰作揖、简行下拜师之礼，脑中不禁浮出面前戴乌纱帽、着大红朝服，鹤发童颜的老者相貌：
国字脸、气色红润，下颌留了撇短须，身高六七尺间，头发虽已全白，面上与眼角皆有皱纹，可气质刚柔并济，目光温和，单是往那儿一站却便似座巍峨高山，隐约敛藏了一身正气坚定，于那份时间馈赠，经岁月积淀洗礼出的气度涵养、坦然自若，
秦晟下意识相信皇帝说得是真——对前这位老者，真的有非一般的才干能力。
只是耄耋…转忆起皇帝适才说“苏卿耄耋之年”，秦晟尚在作揖，眼睛盯着明极大殿的地面，脸上神色骤然一顿、小小愕然，暗自感叹想，
耄耋之年，便是八十了，这个苏卿已经八十了…看不出，当真年轻、长寿啊。
“不敢，老臣见过郡王殿下。”苏弘蒙秦晟大礼，虽已应下为师，可皇长孙是天家贵胄，他不敢随意受了，更不敢自恃功高，当下也弯腰作揖。
便三人这番你来我往，尤是永泰帝与太师苏弘，落得殿中群臣眼里当真好一幕君臣相宜的景象，似是美哉美哉。
……
当众指师过后，兵部尚书马升候了一会儿，没见同僚奏事，朝上又素有惯例：边方若有捷音，“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俱于早朝未奏事之先宣布，所以张国威而昭武功也”。由是马升再一声预咳，亦手持象牙笏板，出班禀奏，
“臣马升恭贺圣上，兵部有边关捷报传来，镇国大将军王明阳与夷狄交战，三战告捷，斩首五千余人，获牛羊马匹千头，其间于三战中立下军功的军士名单臣已拟本交通政司，恭请圣上判夺。”
只道朝堂本一片沉寂，但马升这道捷报当众禀过，立时掀起不小的波澜，
——实是自永泰五十年彭城之战起，大汉朝的军队便鲜闻边关胜仗，人心期盼胜利许久，如今时隔两年方再传捷报，更是这样一场大胜，焉能不令人欢欣鼓舞？
由是马升话音落过，顷刻之间，该当万分肃穆的明极殿上，大小官员已按捺不住，一时忘了礼仪、纷纷低声窃语，
“打了胜仗？”
“好事好事啊！杀敌五千、获牛羊马匹千头，赫赫功绩！”
“王阳明将军果是一员猛将，宝刀不老，扬我大汉国威，扬我大汉国威！”
…四下的交谈似在明极殿各处均有上演，高坐御座之上的永泰帝本已大喜，眼见文武百官均是兴致高昂，他心中的喜悦也便增添许多，朝堂之上遂一片和乐、喜气洋洋。新封的昭成郡王秦晟站位离天子颇近，倒依是头低垂着、面色如常，瞧不出喜与不喜，似独个置身事外，与这偌大的朝堂格格不入。
“哈哈，哈哈。好，好！何须判夺，何须判夺。”永泰帝缓缓捋须，高声大笑，“该擢升的擢升，该封赏的封赏，有功者加恩勉励，还要判夺什么，爱卿呈上的名册，朕一应准了！”
“啊，”马升听天子朝上重赏，心下一喜，牵过朝服下裳、跪下便道，“圣上英明，大汉威武！”
“圣上英明，大汉威武！”其余臣子见马升那一跪，又逢大喜事，他等亦不约而同纷纷跪下，齐声呼喝。
而武官之前，藩王世子、勋戚也一同跪下，大喊英明威武，昭成郡王秦晟此刻倒终没再置身事外，也与他人一般跪下。他嘴上兀自称明道武，脑中却恍惚之间想到一位许久不曾谋面的人来，
那人他在群芳院中结识，豪爽大方，满怀热血正义，忧心战事，身怀报国之志，是左副校尉云景云仲善大哥。
秦晟犹记得彼时，群芳院中他最后一次与云景见面，云景言道随军队出征夷狄霎是兴奋，不知那份立下军功的名单中会否有云大哥的名字…也罢，战场刀枪无眼，平安已是极大的福气。
这般想到，秦晟虽暂且无法得知，于云景一事实已暗暗留心。
～～
马升奏捷报过后，陆续有其他大小官员奏事，待得所奏诸事陈述、定论完毕，已过去约一个时辰，鸿胪寺官员随即“唱”奏事毕，鸣鞭驾兴、圣驾退回内宫；圣驾退后，文武百官也陆续退出大殿，各自回衙门理事。
“大人。”
“嗯。孙小姐在哪？”
“在琴房，大人。”
甫在朝会上被命为皇长孙老师的太师苏弘年事已高，除朔望日参加朝会或被宣旨召见，其余时候常在家中歇息，早不在具体衙门任职，
便今日早朝结束就乘小轿返回家中，府上的方管家适时正要出府办事，迎面见苏弘走来，他忙侧身让开道路，恭敬地站到一边儿，苏弘问过他苏涵所在，径直往琴房走去，方管家回话过后也接着出门办事。
…
苏府上偏远的一角、靠着小园，是苏府的琴房，房中有架几案一张，放着琴谱琴书与一等的倒架沉香，每当燃起沉香，有淡淡的香气散出，缥缈怡人、似有若无，一如房中清雅的布置，一张古琴、一处书柜、二盆青竹，清简却令人身心舒适。
此刻但听琴房中传出阵阵悠扬的琴声，琴音清越，甚是一场听觉的盛宴——这般悦耳的琴声在府上并不多闻，间或得有过那么几次，每每听到这样的琴声，府上下人便知是孙小姐苏涵在了。路过琴房的下人一个两个被房中传出的琴声勾得流连忘返，不知不觉慢下脚步，哪怕只就此多呆上刹那，也是万分的值得。
“爷爷——”
苏涵确是在房中抚琴，神色和缓淡然，正与整间琴房相得益彰。她似是全神贯注，瞥见祖父苏弘从房外进来，不禁微微一愣，抚琴的手指一松，跟着便要起身。
“坐，涵涵。”苏弘压低手，屈腿便坐到地上，倒也不拘。他目光透过琴房的窗牗望向房外的小园，好一会儿也不说话，苏涵静静候着，见祖父不说，她也不说，琴音这时自是断了，二人又接着沉默稍时，苏弘那才叙叙道，
“今日朝会，我见到了那名少年，确与先太子样貌极像。
圣上巡幸广宁道两月，带回了他，向诸朝臣亲证他就是皇长孙秦延晟，当众册为昭成郡王布告天下，又担忧‘延’字有延祸之意给皇长孙更名秦晟，”
苏弘说着，顿了顿，跟着道，“圣上下令让爷爷给皇长孙做老师，教授圣贤之道…爷爷这一把老骨头了，脑子都不大灵光了，不知还能不能教得好。”话说到后，苏弘捋起胡须，自个轻笑了笑、乐呵起来，他下颌的胡须微耸、两侧的腮帮子微鼓、白色的发丝一颤一颤，瞬间像极了个农家的寻常老人。
苏涵疑道，“圣上让爷爷给长孙殿下做老师？”
“嗯。”苏弘点点头，只当回应了也不多说，过了小会儿但站起身来，起步要往外走，动身之前却又停下，兀自开口道，
“以前的事，爷爷不管，也不说了…以后，涵涵你再不要像之前那般行事。身份一事殊为敏感，我苏家树大招风，这许多年来尚能存在，依照得便是恪守本分。涵涵你行事素来谨慎持重，爷爷清楚，只是或有宵小恶意刁难，爷爷老了，我苏家人丁不旺，小辈之中，爷爷最是看好你，你虽是女儿身…待以后，你还需得多帮衬着点你父亲。”
话落，苏弘向琴房外走去，苏涵怔了怔，听爷爷说那样的话，她心中莫名慌乱，又见爷爷说完就要出去，她愣了愣，想自己并非爷爷说得那般，忍不住出言辩解，
“孙女知道了。只是爷爷，孙女做事，无愧于心。”苏涵话语声一如往常的平静坦然，她自问确实也是这般想法，又道，
“爷爷让孙女自小知晓家国大义，给孙女讲解圣贤之道，孙女虽曾与皇长孙殿下微有往来，可论公，我苏家世受皇恩，东宫巫蛊一案既由圣上昭告是冤情，孙女又偶然得遇皇长孙，自该尽力照拂，否则岂不有违爷爷的教导，有违君臣之义、人臣本分；论私，先太子太子妃在时，与父亲母亲交好，对爷爷您也颇为尊重礼遇，则皇长孙可称故人之子。故人之子，孙女遇到了，又岂能不照拂？于公于私，孙女自觉都做得没错。”
昔时于梦中见到先太子太子妃，将皇长孙托付她照顾——这般近乎灵异之事，苏涵自己尚有几分难信，便无法对爷爷托出。可因之这事，于与皇长孙过去的种种接触，苏涵自觉更合情合理，便也更有底气。
…
“少接触便是。”苏弘静静站着，到底没对自己的孙女生疑，等孙女话完，过上一会儿，他温声道，“爷爷知道，爷爷并非怪你。你做得很好，不用再做什么了。”
“孙女清楚。”苏涵站起身，微微弯腰，施礼送别祖父。
过上片刻，房中的琴声再度响了起来，可这次续上的琴声比之之前，不知怎的似总有不足、哪儿差了些许，
——虽不过些许，入耳却已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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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了……大家晚好。
注意疫情。
谢谢营养液和霸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