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殿内香烟袅绕,金柱龙如腾云,主台高阶层叠,环形雕屏尽显华贵,梁柱上悬挂的牡丹纹红罗极富寓意。
“凤驾至”声起,候立的众嫔妃、公主、诰命夫人等齐齐屈膝,恭祝皇后殿下千秋。
帘珑声动,衣香袭人,后殿宫人簇拥着一位靓妆贵妇信步而入。
她头戴龙凤翠珠冠,身着明黄色对襟大衫,金绣云龙纹霞帔,下穿赤色销金长裙,双裙带长垂至地,在左右宫婢搀扶下落座。
珠光宝气,丽色骄人,憾惜浓艳脂粉盖不了眼皮下方的清浅淤青。
晴容妆容素淡,混在几位嫔妃所出的小公主身侧跪拜,并不特别亮眼;待齐皇后摆手为大伙儿赐座后,她那通身的清贵秀雅之气,顿时显得与众不同。
齐皇后凤眸淡淡扫向她时,有须臾一凝,却又迅速将眼光荡开,端起笑容,接受众女宾依次的道贺和献礼。
众所周知,自两年前二皇子闹出那桩不便言说的案子,齐皇后为保爱子据理力争,以致尽失圣心。
但即便惠帝因病移居行宫,只带贤妃作伴,齐皇后六宫之首的位置始终没能动摇半分,该有的尊荣和礼敬涓滴不减。
晴容目睹众人毕恭毕敬的态度,再对应朝中局势,隐约明白:国舅乃当朝首辅,且和统领西军和北军的戴家关系尤为密切,乃目下最为显赫的大族,故而连夏皙这位尊贵的嫡公主,也不得不听从惠帝安排,下嫁齐子翱。
后宫嫔妃陆续呈上厚礼,件件精巧贵重,但多为珠宝摆件、绫罗绸缎等常见物品。
齐皇后自始至终保持和颜悦色,不论轻重贵俗,统统欣然收受,并就每一件贺礼道出简洁评价。
晴容等候期间,细心留意那四名同时献礼的后宫贵人,个个低眉顺眼,衣香鬓绕,竟无她在景西三所窥见的女子,失望之外又增狐惑——难道……宁贵人没来?
可余人惊诧中透着古怪的眼神,又是为何?
轮到乐云公主、夏皙及两位小公主上呈寿礼,则以奇趣玩物为主,如美玉雕琢的围棋、保存完好的古琴,乃至精心护养的盆景。
齐皇后微笑颔首,客气致谢,夸她们秀外慧中,容姿愈发明丽。
当晴容领桑柔捧出一对小巧羊脂玉雕葫芦瓶,三寸大小的白玉莹润油腻,雕有百花的纹理图案精美绝伦,只需稍稍揭开瓶塞,那悠远宜人的清香瞬即渗入空气中,引来阵阵惊叹与议论。
“赤月国贺若家小九,叩见皇后殿下,恭祝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她恭敬行了大宣的礼节,月貌呈妍,霞姿显娇,自带高华气度。
见齐皇后淡然一笑,她补充道:“此为小九调制的两款香,一是清心香,困倦时闻之,可提神醒脑;另一款为宁神香,嗅之可安心助眠,恳请皇后殿下勿弃。”
齐皇后淡然一笑:“九公主有心了。”
再无他话。
对比她向其他人的道谢和赞许,这淡漠态度明显透出疏离。
在场者无不惊诧。
要知道单单是两个油润精巧的玉瓶子,已是罕见的奢贵之物,半点不输于旁人所献,何况还有一国公主亲手调制的香油?
晴容人前一贯从容自若,宠辱不惊,闻言一福身,徐徐退回座位,满心盘算究竟何处出了差错。
难道她迟迟没入宫拜见,激怒了这位皇后?
可她抵京后身染恶疾,对方一再托病,连保翠山之行也没参与……
抑或她作为传闻中的“未来赵王妃”,勾起齐皇后对赵王母妃的不快回忆?
紧接着,几位郡王妃、诰命夫人献上礼物,再获皇后称赞,场面重新热络。
其中,陆次辅的夫人送上母女二人所书的祝寿词,卷轴缓缓展开,字迹端犯雅正,获得大肆夸赞。
齐皇后神情慈爱,示意陆清漪上前,亲切拉她的手,上下打量,笑眸满溢赞赏。
“许久不见,陆家的清漪出落得端庄大方,清秀动人,可谓才貌双全,放眼京城,无人能出其右。有女如此,陆夫人真是有福!”
陆清漪眸底掠过些许窘迫,当即换上温婉笑颜,谦逊客套两句。
她自知略具才名,但仅为中上之姿,加上今日也未刻意装扮,算不上出挑,得此褒奖,想必源于她是众人认为的“准太子妃”。
眼看晴容默然静坐,大庭广众,她不便与之交谈,惟有按捺不慎泄漏的忐忑,随母归座。
···
午宴设于中宫宁康殿,珍馐美馔,不在话下。
齐皇后端坐正中,接受众嫔妃和各府女眷的祝酒,仪态雍容端雅,容光焕发。
一如先前献赠,晴容祝酒时,齐皇后应对间神色疏淡,予人皮笑肉不笑之感。
这下,所有人均看出,赤月国九公主不受皇后待见。
晴容琢磨不透缘起何由,偏生相熟的乐云公主、夏皙和陆清漪等人皆离她两三个席位之遥,欲问无人,唯有时刻维持优雅仪态。
再好的山珍海味,食之无味。
午膳后,因离皇子们和其他宗亲分批拜寿的时间尚有大半个时辰,众女殷勤送齐皇后入内小歇。
皇后借此机会,命宫人回赠糕点、丝帕、团扇等物作答谢。
晴容本就身份特殊,再加连受两回冷遇,处境不尴不尬。
见有数名夫人提前到指定殿阁更衣补妆,她领了小包糖饴,请辞尾随,却在步出寝殿的前一刻,嗅丝门缝处丝缕缕的渺远奇香。
淡而不灭,清而不寡,竟像极了赤月国的安神香。
她心中一凛,但脚步却不敢作任何停顿。
安神香为西境特有,曾作为贡品敬献,后因极具依赖性,近年已没作上供。
此香沾染后,若不彻底洗净,残香半月不退,可这气息却像……专程掩饰过的。
若非她前些天因头痛无法入眠,迫不得已借安神香调了一味新香,大抵很难于仓促辨别。
京中尚有不少富贵人家特意寻访此香,如若齐皇后使用,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可她为何停用,更有掩盖使用痕迹之意?
晴容借赏花为由,领桑柔蹓跶至殿外,心事重重,眉间拢云,步伐沉缓。
“九公主……请留步。”
正自寻思,身后不远处有个陌生女嗓柔柔低唤。
晴容茫然回首,只见一容色艳丽的妇人由两名宫人相携出殿。
此人看上去比齐皇后年岁稍长,头戴镶宝石的挑花银簪,穿绛紫暗花缂金丝锦缎褙子,下着月白色绣花罗裙,通身雅致,天然散发清妙芳香。
细看她人到中年,但保养颇佳,眉眼鼻唇令晴容倍感眼熟,依稀是后宫某一位贵人。
“您是……?”
妇人身边的宫人代答:“回九公主,这位是宁贵人。”
晴容大奇:这、这竟是宁贵人?魏王的生母?那……前段时日,她以小麻雀之身飞入景四三所,目睹那躺卧在主卧的女子又是谁?
哪怕仅有匆忙一瞥,她却清楚记得,床榻上侧卧的“宁贵人”脸容无血色,亦更清寡秀气些。
眼前人以浓妆遮掩肤色,仍可瞧出有日晒的红气。
晴容暗忖,难不成……上回跑错房间?或者鸟眼看人,看走了样?印象中,景西三所草木未经修建,绿树成荫,她故意晒红,显得健康?
她杏眸圆睁的好奇与失神,使得宁贵人略微尴尬,边行礼边自我介绍:“我是皇四子魏王的生母。”
“小九见过宁贵人。”晴容迅速回神,浅笑还了一礼。
她赴宴的目的,正为观察曾受教于扶弥大师的宁贵人,见对方主动接近,既兴奋又心虚,忙问所为何事。
宁贵人笑带涩味:“我幽居深宫,多年不见儿子,早闻他曾连夜飞马赶往行宫,向陛下请旨赐婚……因而对九公主心生好奇,特来打声招呼。”
晴容娇颜隐泛红意:“我、我和他……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只是闲来聊过几次香道。联姻之事,由不得我作主。”
“九公主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宁贵人失笑。
晴容料想她居处长门紧锁,深宫寂寞,无亲无友无故旧,心下生怜,眼见附近无人,干脆邀她绕假山散步。
宁贵人话不多,看上去温和,实则锐气未灭。
她以“未见过成年后的魏王”为由,问起晴容对儿子的评价,又询问她平日都喜欢什么。
晴容如实作答,并夸魏王仪表不凡,文采飞扬,学识渊博,是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二人聊了一阵,因各自境况微妙,不等其他嫔妃夫人离殿,匆匆而别。
恰巧一名中年宫人手捧衣物行近,对宁贵人行礼:“请您移步更衣。”
晴容原本不为意,然则转身刹那,瞥见那宫人的侧面,心底顿生诡秘感。
只因这后到的宫人,眉清目秀,肤色苍白,更像是……她潜入景西三所卧房中遇见的昏睡女子!
···
是日傍晚,夏暄出宫回东府,长眉朗目难掩喜色与惊奇。
喜的是,他的九九急病数日后已彻底康复,即使众目睽睽下只能远远对视片晌,已足够教他欣慰。
此外,他那文武双全的二哥到场时,居然只向他家九九看了一眼,且面无表情,不似为她的美貌倾倒。
原以为被贬的二哥势必会借两国联姻,重返亲王之位,看来……已不屑和弟弟们相争。
夏暄自觉少了个情敌,如何不喜?
至于惊奇,全因晴容离去时,独独留下崔简兮,暗中传话——请求提供景西三所的建筑详图。
这一点,让夏暄云里雾里。
奈何特殊日子,耳目众多,他不好追上去找晴容问话,先回府寻觅。
自监国后,以防夜间急需查阅却不便进宫,宫中部分物料、文书和图纸在东府存有备份。
要找后宫修建的详图,又不能假手于人,只得由他和甘棠多费心神。
步入书阁,夏暄顺手褪下大氅,行至一旁的坐榻,揭开雕花木匣的上层,取了一大串钥匙。
合上时,忽觉下层的小抽屉添了些抓挠之痕。
他踌躇良晌,确认左右无人,谨慎勾住铜环拉手,将那装有不可告人之秘的抽屉打开,登时傻眼。
上次从行宫书库顺来的避火图,多了无数小洞洞,且大多汇集在描绘人物的部分。
“……怎么回事!”
夏暄震惊之下没忍住惊呼,随即翻来覆去查看,惊觉不论人像局中或在边角,每一张皆如是。
“殿下,是辩哥干的。”
甘棠的嗓音轻响于角落。
夏暄瞠目之余,不由得面红耳赤:“什么时候?你、你如何知道?”
甘棠挠了挠头,讪笑:“额……那天你微服和姐姐出去,我见你留辩哥在书阁,不放心……”
“你哪里是不放心,摆明是偷松子仁。”
夏暄毫不留情揭穿,又觉此事过于离奇。
他虽没蓄意藏匿,但这匣子对于鹦鹉而言,并不容易拖出;兼之内里无吃食,那傻鹦鹉枉费心机弄来做什么?
甘棠探头:“那日下午,它唧唧咕咕说了一大堆话,东翻西找,抓出这堆纸片时,还吼了句‘可恶’,而后如打桩似的拼命啄。我赶紧下来制止它搞破坏……后来,后来给您放回去后,忘了知会您一声。”
夏暄随手把避火图揉作一团,转念又想:不对啊!辩哥就一傻鸟!能懂什么!
正自揣摩这事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心,门外侍官长乐敲门:“殿下,陛下命人传来手谕。”
夏暄心里突兀,忙让他入内,展开碧玉轴绫锦。
随着目光上下挪移,剑眉凝聚不忿怒火,皓齿轻磨少顷,逐渐平复。
“准备一下,到行宫接驾,明日启程。”
长乐应声而出。
夏暄转头目视甘棠,平静眸子暗藏玄妙期许。
“速去一趟赤月行馆,请她……秘密随行。”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又可以拐走小晴容啦~
前面第九章提到,根据《称谓录天子》中“唐代以后,惟太子、皇太后、皇后称‘殿下’”作了一点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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