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八名便衣侍卫的护送下折向南行,却未引来追兵时,夏暄心中已警惕。
此番再次遇袭,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刺客分成了两拨,一在回行宫路上截杀九公主,另一队则在前往挟苍园的道上设伏。
坐骑中暗器跌倒,将二人抛飞而出的刹那,他无比庆幸早早把九公主固于怀内。
至少,还能腾出手护她。
从半空落地,他们顺着斜坡滚了数丈,疼痛与羞愧随着相互碾压而交叠,猝不及防的娇和软即刻侵蚀刚毅之心。
当滚落之势停止,夏暄慌忙从九公主身上翻侧,掀开沾满落花的披风,惊觉她双目紧闭、气息如兰,竟没了意识。
无暇细究她昏迷是因披风太闷,抑或受他沉重坚实的身躯所压,顾不及护卫死伤过半、自身后背硌伤,他双臂横抱起纤细娇躯,发足奔入山林。
天生腿长,跑跳攀爬方面尚算敏捷;如今在飞刀、梅花镖、袖箭织成的网下逃窜,还抱了一名女子,难免左支右绌。
剩余护卫全力为他垫后,厮杀声、惨呼声响彻山野,渐远渐弱。
待夏暄奔至一处灌木丛隐匿,围追敌人少了大半,但他的侍卫……一个也没跟上。
心下漫过浓重悲凉。
他们不仅仅是下属,更是一路扶持保护他的心腹,见证过他经历母兄亡故、舅家覆灭的伤痛,也见证他由闲散皇子历尽险阻,一步步成为储君的过程。
而他这半年来夙夜精勤,无敢逸豫,换来却是半夜死于荒野?
那昏睡未醒的九公主将会迎来何种下场?
夏暄犹豫是否该把她藏至隐秘处,再自行引开追兵,唯恐她落入敌手任人宰割,引发两国交锋……后果不堪设想。
他摇晃九公主,并掐捏她鼻下的人中,始终无法将她唤醒。
进退两难之际,搜寻声逼近,滴血刀剑映着淡月,腥气混含寒气,全面刺激感官。
更要命的是,后方隐约传来枝叶细响,似要形成前后夹击!
夏暄伸手探索,勉为其难寻到一根稍粗的枯枝,又摸出一块大石头。
若横竖都得死,何不拼至最后一刻?
他凝神屏息,眼见附近一刺客提剑往草木里乱刺,正好背朝他的方向,当即果断跃出,对准其后脑勺猛力敲下。
那人遭闷棍击中,整个人晃了晃。
夏暄趁其同伙赶不及救援,抡起石头一顿狂砸,把人砸得头破血流,摇摇欲坠,便夺取长剑,顺手戳一个窟窿。
利刃到手,勇气倍增,然则另外六名刺客已手执刀剑飞身而至,逐步围拢。
他横眉冷目,举剑迎战,刺客似目睹什么惊人之事,目带震悚,不约而同倒退半步。
夏暄倒不觉自己提剑的姿态有多震慑人心,细看他们视线聚集于他后方半丈之外,禁不住快速回头一瞥。
黑暗中,一双闪烁绿光的眼睛。
他心下凉了半截。
前有强敌如狼环伺,后有猛兽虎视眈眈,就算他成功引走刺客,九公主定然难逃利爪尖牙!
他答应过,不会丢下她。
——无论生死。
获此坚定信念,夏暄屏住呼吸,缓慢退向九公主所在。
所幸,她犹自侧卧而睡,无伤痕血迹。
正逢山风摇曳枝桠,漏下丝丝缕缕淡月,夏暄总算看清不远处的兽影。
体长约三尺上下,外形似虎,头圆耳短,四肢粗壮,黄色短毛满布大小不同的钱状斑环,是一只年轻花豹。
它谨慎挪步,两眼满溢寻搜猎物的锐气。
刺客因多了不速之客,没敢贸然靠近,时刻防范。
夏暄握捏剑柄的手隐隐渗汗,见花豹眼光射来,忙把九公主搂回怀中,持剑相护。
兴许是错觉,花豹神色瞬即缓和,似掺了点羞态,甚至冲他微微眯眼。
随后,四脚一蹬,窜到他和刺客之间,前爪略曲,弓身对持刀亮剑的六人龇牙,怒吼!
这下不光刺客惊悚万分,夏暄也颇为懵然。
欸?难不成……天之骄子,天命所归,得众生庇护?
···
面对刀光剑影,化身为花豹的晴容并非没有怯意。
尤其这豹子身体未长开,她也没完全适应,只能咬紧牙关强撑。
太子殿下为君王,青天之下,王土之上,万姓万民皆为臣子。
不论她是人还是动物,舍命护他周全,才算尽人臣之道。
更何况……他正护着她这个小国公主!
——小豹子,对不住了,暂借尖牙利爪一用,我会慎重应对,尽量不伤着你。
豹声咆哮低沉、沙哑且充满气势,震得人心惶惶。
觉察太子愣在原位,晴容·花豹不耐烦地回身瞄了他一眼,抖动下巴,示意他先撤。
夏暄:我养过豹子而不自知?
眼看刺客踟蹰不前,确认花豹真无害他之意,他小心搂紧九公主,提气直奔密林深处。
晴容暗舒一口气。
刺客越发紧张,互使眼色。
四人原地不动,较远的二人则悄然移步,企图绕道追截。
晴容立时发出嘶吼,凶狠瞪视那两人,作势欲扑。
刺客定住步伐,目目相觑,其中一人试图转移花豹注意力,伸展手臂,来回摆动。
晴容:这是干嘛?
那人见她视线投来,如受鼓舞,躯干如蛇般扭来扭去。
晴容啼笑皆非:刺客给豹子表演跳舞?腰倒挺柔韧!
两名刺客误以为花豹分神,再次矮身挪移,又被吼得不敢动弹。
那扭腰刺客对身边同伴使眼色,同伴会意,学着他摇来摆去。
晴容睨向僵立不动的四人,朝他们“哈”声呼气。
四人狐惑相看,苦着脸,象征性地晃了两下,因花豹怒哼,加大幅度。
夜静更深,山林静谧,六个五大三粗的刺客围成半圆,对着一“大猫”扭动,或笨拙或投入,姿态各异,场面滑稽。
晴容索性一屁股坐下,如像监工扫视,谁舞得不够起劲,就冲谁露凶相,挥动毛爪,以威严气势明示:继续扭,不要停!
刺客满头大汗,互相小声抱怨。
“老刘,给它来倆银针呗!”
“都使完了!直接上吧!六个人还怕一只畜生?”
“刀剑伤易好,狮虎豹撕咬,比死还可怖!你忘了李三哥被老虎挖肠子的血淋淋教训?听我的,你俩点火,把它唬住,咱们几个赶紧去追!”
晴容细辨全是京城腔调,更能印证先前推测。
察觉左边的刺客率先摸出火折子,她不等盖子拔开,冲上去人立而起,一巴掌打掉,随即给他来了个“大猫之狂怒暴扇耳光”,又快又狠,噼里啪啦,当场把人刮懵。
其余人如临大敌,纷纷挥舞刀剑劈砍。
晴容左闪右避,自恃昏暗中视力极佳,强行充当“拦路豹”堵住去向,间或以后腿蹬踢沙土,窜上树蹦下来偷袭……无所不用其极,竭力为夏暄争取时间。
刺客大抵发觉这豹子充其量行动奇诡,并无想象中凶残,加紧进攻,招招凶狠,将“它”逼到树后。
晴容焦灼万分,可她没胆量张口撕咬,毕竟……都是臭男人,脏兮兮的。
双方你追我赶,你退我进,捣腾半盏茶时分,晴容狠心再挠伤一人,正寻思如何逐个击破,不料寒光闪烁,背侧剧烈疼痛肆意流窜。
有人出其不意地掷出短剑,正正插在花豹后背!
···
透彻骨髓的强烈痛觉令晴容倒抽了一口凉气,蓦地睁开泪目。
入目是太子冷锐侧颜,耳边除却呼啸风声,还有他的急促心跳声。
她回来了,带着背侧痛楚,回到属于她的身体,可花豹将遭遇什么?有否性命之忧?
不得而知。
“殿下。”
夏暄垂目,惊喜交集:“醒了?太好了!有不舒服吗?”
她哑声提醒:“请放我下来吧!”
“不妨事,我抱得动。”
“我、我能走的。”
倘若她负伤或昏倒也就罢了,既然清醒,一则不应溺于温暖,二则不该颠倒尊卑,让太子殿下负重前行。
夏暄原本想着免去她奔走的辛劳,听出话中尴尬和怯赧,也觉再坚持抱住不放,定会被误解为轻薄,只好轻轻放她下地。
“此去尚余两三里,但敌方对我的身份和动向了如指掌,说不定另有埋伏。”
“殿下意思是……?”
“九公主若能走动,咱们或许可冒险绕去另一条道,等待甘棠他们接应,再一同从密道回挟苍园。”
随夏暄改道而行,晴容稍落后半步,趁他没在意,反手摸向背部痛处。
触不到任何伤痕或衣裳破裂,莫非……魂魄入侵动物身体,会因伤病等原因,承受部分痛苦?
然而她没空愧疚,如若自身难保,哪里能兼顾受伤的野兽?
她借痛意抵挡困乏,奈何奔波劳碌一整日,外加翻山越岭,终难支撑,再度有了咳喘之兆。
“是我太托大了!”夏暄缓下脚步,探臂相扶,苦笑道,“满心认定能瞒天过海,岂料……”
“殿下……咳咳,切勿自责,咳咳……”
晴容意欲劝慰,偏生一开口便连连咳嗽。
夏暄搀她到一旁:“我背你走一段路,可好?”
晴容深知再逞强下去,只会彼此连累,红着脸脸悄声说了句“有劳殿下折节”。
他背转身半蹲,等她乖乖贴来,双手托牢她的腿,快步踏入深山。
又一次躯体相贴,暖意太过熟悉,外加两臂缠绕至他颈前,晴容自觉将下颌搁于他肩头,很快进入半睡半醒状。
夏暄感受她均匀呼吸散发薄香,萦绕耳根,绵软细腻,温婉缱绻,教心尖如遭小猫轻挠。
好像……对她有一点在意。
比“一点”,多一点点。
起码,发自内心不愿喊她“嫂子”。
笔墨随心,画如其人,九公主才貌双全,志洁行芳,确为不可多得的佳人。
夏暄早于年少时立志,来日娶妻,需两情相悦,心无旁骛,与之偕老。
让他的妻不必像母后,真心尽托,还需故作大度,和他人共享圣眷。
遗憾大宣数百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番邦异族女子,不得封后,子嗣不作继位人选。
“殿、殿下……”
一声清浅呢喃勾回夏暄神思,柔软嘴唇蹭在他颈上,诱发肌肤乃至身心麻痒。
他喉结滚动,沉嗓浑浊:“怎么了?”
“疼……”
晴容呜咽细语,清泪滑落,烫得他一颤。
“哪儿伤着了?”
夏暄柔声发问,迟迟等不到回答,方知是呓语。
这小姑娘,对他很是信赖呢!
他唇畔扬起噙蜜的弧度,却在听清下一句时凝住,心上聚拢疑云,经久不散。
她语意悲悯、略带泣音,哼出的二字是——
“……豹子。”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媳妇做梦都想养大猫?
晴容:喵喵喵?
大猫:我是谁?在哪儿?做什么?
刺客:一起来做健美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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