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6章文明之征服(四)
在领土上囊括四海易,诸如蒙古、匈奴、满清皆能逞凶顽于一时;在人类文明上高踞顶端难,古典希腊、封建华夏、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欧,各执其时之牛耳。
楚风的雄心壮志比忽必烈、成吉思汗、甚至唐宗宋祖更为宏大,他深知即便拓万里封疆、饮马多瑙河畔,亦不过与蒙古帝国比肩,惟有将华夏文明的光辉推向顶峰,才能真正肇万世不易之基、开千秋不朽之业。
从这个意义上讲,皇家科学院、皇家人文学院的作用实在胜过百万雄师。
学问没有民族的界限,惟有砥砺交流才能绽放更绚烂的火花,楚风与蒙古帝国作战时不仅尽力招募郭守敬、王恂等北方各学派的学者,攻入大都之后也优待元廷聘请的色目学者,譬如协助郭守敬完成象限仪、浑天仪设计制造的波斯人泽尔士,兀立瓦克人阿斯兰,都被科学院礼聘留用。
西征以来,他也着力招揽阿拉伯、印度和波斯的学者,须知这个年代欧洲正处于黑暗蒙昧的中世纪,教廷的火刑柱压制了一切“异端邪说”,相比之下伊斯兰世界的天文学、化学(炼金术)、建筑工程学颇有见地,印度的数学也独树一帜。
假如大汉皇家科学院集中了中原华夏和波斯、阿拉伯、印度乃至欧洲的学者,人类文明的各支毫无阻碍的交流砥砺,思想的碰撞、文明的交响,将会迸发出多么璀璨的华章?
想到这一幕,楚风就激动难以自抑,甚至比克强敌、隳名城还要欣喜。
但邀请学者并不是那么顺利的。
印度的学者好请,他们从汉朝唐朝就非常乐意跑到中原来交流,咱们有唐僧西游,他们有达摩东来,双方并不陌生;但伊斯兰世界的学者就很不好请了,因为宗教的原因,到现在为止只有大不里士马拉盖大天文台台长,挂伊儿汗国首相衔的纳西尔丁.图西大贤哲答应了大汉的邀请,其余诸如巴格达学派、西阿拉伯学派都婉言拒绝了。
这时候要是按照法本、陈吊眼的意思,派人把这些不识抬举的家伙抓回去就是了,可楚风知道学者不比苦役犯,大汉可以把战俘弄去服苦役,但学者们不行,抓回去人家出工不出力,你还能硬性规定他每年完成多少课题?岂不是和天朝一样了,啊呃~人家会弄抄袭门滴……
打开局面的钥匙,就在亚历山大-开罗学派的尤努斯大师身上,这位大师号称“贤哲中的贤哲”、“星空之下最闪耀者”,几乎所有的穆斯林学者都视他为尊贵的导师,惟他马首是瞻,如果能够折服尤努斯,那么不须大汉邀请,学者们就会自动追随他的脚步来到来到皇家科学院。
折服尤努斯,公认托勒密之后最伟大的天文学家,伊斯兰世界的智慧之光?
对楚风此行的结果,诸位汉臣自是深信不疑,他们心目中大汉皇帝就是智慧的化身,学识渊博深不可测,哈辛以下的番臣则心怀疑虑,因为在传说中尤努斯已是能窥测真主创世奥妙的先知、圣贤。
一直跟在楚风身边的阿凡提,更是对此嗤之以鼻,楚风闯进尤努斯大师安设宇宙模型的房间,他站在门口低声冷笑:“比起尤努斯大师的浩瀚智慧,我的口舌之能简直就像沙尘一样不值一提,皇帝可以使我无法辩驳,但他绝对没有可能胜过尤努斯大师。”
正从后面越过人群挤来的马可.波罗听了立刻反驳:“噢,你这个可恶的撒拉森人(中世纪欧洲人对穆斯林的蔑称),竟敢藐视我的主人的深邃智慧!我敢以皇帝御前第一宠臣的名义起誓,自从我追随皇帝以来,还从来没有看到他的智慧不如人呢!”
“穆圣说一切耳闻都不如眼见真实。那么,你自己看看吧。”阿凡提冷笑着让开一个身位。
马可.波罗在石阶上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冲过去,他只朝室内望了一眼就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偌大的房间里摆满了无数的轴承,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轮子,在皮带牵引下轮子或快或慢的旋转着,上面涂着白银的星辰图案划过各自的轨迹,表面上看起来杂乱无章,然而只消盯着看上一小会儿,那种源自宇宙本身的神秘韵律就深深抓住了你的心脏,令人沉醉其间。
如此庞大的模型,如此精确的构造,如此完美的运转,就算第一眼看到它的人,也会完全折服。
即使是一位伟大的世界征服者,在这庞大、神秘、昭示宇宙奥妙的模型面前,楚风的身影也显得渺小起来。
瞧着主人的背影,马可.波罗不禁有些担心起来,阿凡提的嘴角,则挂上了轻蔑的笑意。
穆罕默德.尤努斯已经从不速之客的服侍和侍从上看出他那显赫的身份,但作为伊斯兰世界最顶尖的学者,他决心捍卫学术的尊严。
尤努斯知道这位征服者的来意,因为不久之前他就收到过大汉皇帝的邀请,拒绝之后,老朋友、巴格达学派首领马拉盖天文台台长纳西尔丁.图西又来信劝说。
“我并没有挂伊儿汗国首相的衔头,作为不问世事、只专注学术的学者,大汉也没有理由来强迫我!”
这是尤努斯对图西的回复,信中难免有些须指责之意,在尤努斯看来,老朋友在学术方面亦算得上登峰造极,但总是贪求人间富贵,昔年应伊儿汗之邀挂上首相衔头已是不该,现在为求庇护投向大汉就更是错上加错了。
至于大汉皇帝嘛,尤努斯打量着楚风,暗自诧异他并非传言中那种横眉立目凶神恶煞的杀星,相反目光清朗额角华光,竟有几分学者的风范。
同样楚风也打量尤努斯,面容清瘦、皮肤黧黑,宽大的长袍底下只是一具干瘦的躯体,惟有眼神闪烁着深邃的智慧,整个人就像油画上那些希腊的哲学家,在他身上看到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影子。
终于尤努斯开口了:“这位不经允许就传入别人房间的先生,您刚才提到这套宇宙模型基于错误的理论,我想问问您有什么理由这么说?要知道我的模型基于天文圣哲、伟大的托勒密的理论,而且在他八十个本轮均轮的基础上,增添到了一百二十个,已是有史以来最精密的天体系统。”
“最精密吗?只怕不见得!”郭守敬第一个就不同意,他的浑天仪、象限仪、立运仪、候极仪和自动水钟并不输于尤努斯的宇宙模型。
但就在郭守敬准备上前辩论的时候,楚风却哈哈大笑,继而从身旁萧平的腰间抽出了佩剑!
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佩剑斩断了带动本轮、均轮运转的皮带,有的轮子失去动力停下来,有的轮子因为惯性继续旋转,互相摩擦挤压发出嘎嘎的声音,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轴承折断、铁轮四下乱滚,整套系统竟完全崩溃!
几名青年学生反应过来之后气愤得高声叫喊,阿里等几名亲传弟子气急败坏的朝楚风冲过来。
铮铮几声龙吟,卫士们雪亮的宝剑逼住了阿拉伯学生。
“难道阿拉伯的学者,就学不来阿基米德的气度吗?”尤努斯暗下决心。
当年叙拉古城破,罗马士兵闯入阿基米德的住宅,看见一位老人在地上埋头作几何图形,士兵将图踩坏,阿基米德怒斥士兵:“不要弄坏我的圆!”士兵拔出短剑,这位旷世绝伦的大科学家,竟如此地在愚昧无知的罗马士兵手下丧生,而他临危不惧,维护科学尊严的行为,也被后人广为传诵。
眼见呕心沥血建造的宇宙模型变成堆废铁,尤努斯踏前一步,指着楚风怒斥:“野蛮的征服者,你可以弄坏宇宙模型,但宇宙的运转、日月星辰的交替体现着安拉创世的奥妙,决不会因你的意志而改变!”
这时候漫说哈辛麾下的阿拉伯王公面面相觑,就是马可.波罗也面上一红,只当主人因为嫉恨别人的精密模型而搞破坏了,阿凡提轻蔑的瞥了他一眼,三分愤怒,七分鄙夷。
只有郭守敬拈须而笑,因为所有人当中唯有他明白楚风破坏的不过是一部基于错误理论的错误模型。
“是的,我破坏了这部模型,但并非出于嫉恨,也不是野蛮征服者无意义的发泄,而是善意的,对,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浪费时间。”
楚风笑嘻嘻的说着,他非常清楚随着天文观测技术的发展,人们会发现越来越多不按照托勒密本轮均轮系统运行的天体,这时候如果仍然秉承地心说的理论,就必须增加越来越多的本轮均轮来解释那些“调皮”的天体轨迹,发现的新天体越多、本轮均轮越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最后本轮均轮增加到一千个!
当然,这么多的轮子是没办法做成模型的,人们只能在纸面上运算,计算一次虚拟模型的运转,就得花费一名天文学者短则数月长则数年的时间,许多杰出的天文学家,把宝贵的精力和时间浪费到这种毫无意义的计算中,虚度光阴。
随着更多新天体的发现,如果轮子的数量进一步上升,也许天文学界必须实行世袭制度,老子没算完儿子接着算,儿子没算完孙子跟着上了。
幸好日心说解救了可怜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
尤努斯增加本轮均轮的数量,已经在往这条不归路上走了,楚风破坏模型,其实是避免他钻牛角尖。
可尤努斯自己不知道啊,他珍而重之的取出阿拉伯王公送给他的望远镜,不服气的道:“这不是你们大汉出产的望远镜吗?我利用它发现了不少新的天体,所以才在托勒密的基础上增加本轮均轮的数目,做成这部宇宙模型,我敢保证,所有天体运行轨迹都能在这个模型上得到完美的体现!”
楚风笑着摇了摇头,“应该怪我,世界闻名的大贤哲,怎么能没有最好的天文望远镜呢?郭先生,请把您那部天文望远镜借给尤努斯大师用用吧!”
郭守敬四海测量是测量范围越广精度越好,他到中东来主持修建轨道马车和运河,也没有忘了天文学和四海测量,各种仪器都用船装了来。
郭守敬有点不情愿的令人拿来了他的望远镜,果然这一部比尤努斯的大太多了,尤努斯那架只是折射式八倍率的普通军用望远镜,他这部则是二百倍率的反射式天文望远镜,粗细足有碗口大,长达五尺,带有稳固的三脚架。
尤努斯登时见猎心喜,心说自己那部和它一比简直就成孙子和爷爷了,也顾不得斥责楚风,赶紧的走到望远镜前,心痒痒的瞧着郭守敬。
郭守敬很有些不情愿,楚风给他递了个眼色,才悻悻的道:“不要弄坏了。”
尤努斯得到示意之后立马把眼睛凑到了目镜后面。
这一看就不得了,深邃的星空仿佛近在眼前,以往模糊不清的,现在全都历历在目……尤努斯的眼睛就像粘在了望远镜上,再也取不下来。
阿里等几名学生很聪明,知道师尊对之前那部望远镜已是视若珍宝,这部明显好许多,想来应该更加合意吧?
于是阿里就向楚风提出:“既然弄坏了我们的宇宙模型,就拿这部望远镜来赔偿吧!虽然我们的宇宙模型更大……”
别人倒也罢了,郭守敬第一个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的骂道:“放屁,放你的狗屁!你那模型本来就是个破烂货,还想骗我的望远镜……”
两边正在争执,还是阿里关心师尊,惊问道:“师尊怎么了?哎呀,不好!”
却见正在通过望远镜观测的尤努斯像喝醉了酒似的,脸涨得通红,身子左右摇晃不定,歪歪斜斜的一头栽倒。
楚风就在旁边,一把将他扶助,就见这位大师的眼中迷惘一片,不消说,定是看到了更多新的不按托勒密规律运行的天体,巨大的冲击之下心神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