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章真真假假
在海上行朝的丞相府——特意挑选的四千料神舟,摆放着珍珠花鸟屏风、珊瑚树,铺着猩猩红的毛毡毯,装点得富丽堂皇的官厅内,陆秀夫看着挥笔批阅各地军报表章的陈宜中,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丞相,总是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范文虎、留梦炎那样的汉奸,但和大宋朝的正人君子们,比如文天祥、谢叠山或者陆秀夫自己比起来,显然也不是那么回事。相处这么久,陆秀夫明显感觉到陈丞相对大宋朝廷的忠心,远远不及对他自己生命和家人的爱护,他甚至敢涮太皇太后,似乎也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但他确实又不会投降元朝,绝对不能用忠奸来判断陈宜中,他实在是大宋朝的一个另类。
有人说陈宜中是大奸似忠,有人却说他忍辱负重;有人说他优柔寡断百无一用,但更多人认为他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莫衷一是,没人能说清他究竟是奸是忠,但谁都明白,大宋朝廷少了谁都行,就是少不了这位有办法的丞相大人。
对,朝中上下都这么看,陈宜中在任何时侯都总会有办法。
理宗朝,权奸丁大全当政,时为太学生的陈宜中联合同窗好友,上书朝廷弹劾丁大全,被奸党贬逐,却在民间、士林留下清誉,上书的六名太学生被称为“六君子”。
到了度宗朝,奸相贾似道当权,陈宜中一反常态的阿谀奉承,得到贾似道赏识;但在江东提举茶盐常平公事、浙西提刑、福州知府等一系列地方官任上,他却政通人和、深得民心,百姓呼为青天父母。
贾似道兵败安庆,欺上瞒下的罪行业已暴露,所有人都认为时为知枢密院兼参知政事(总参谋长兼副总理)的陈宜中会为他辩护,哪知这位陈丞相第一个跳出来弹劾贾似道,要求将他革职查办,从而给了奸相致命一击。
此时贾似道亲信韩震总领禁军,准备发动兵变,满朝文臣束手无策,结果陈宜中请韩震到家里喝酒,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杀掉,举重若轻的化解了这次危机,自己也顺理成章的登上了左丞相的宝座。
元兵长驱大进,张世杰焦山大败,风雨飘摇之际,陈宜中又和平章军国重事王熵争权,王熵指使太学生刘九皋上书弹劾,他一气之下竟然把皇帝太后满朝文武晾到一边,独自跑掉。谢太后无法,只好罢免王熵、逮捕刘九皋,又请陈宜中的老母亲出面说合,他才回到朝中。
募兵、求和、谈判,陈宜中用尽各种手段都没能挽回局势,谢太后命他去向伯颜投降,他不愿意投降,就又一次跑掉了。张世杰带着年幼的二王,在温州找到了母亲病死的陈宜中,请他出山挽回局面,他把母亲的棺材装上海船,带着全家人来到福州,拥立新帝后,被任命为左丞相、枢密使,在小朝廷中仍然是第一号大臣。
不管情况多坏,陈丞相总能想出办法,而且,至少他决不会投降蒙元——要降的,比如留梦炎,早在临安就投降了,不必等到福州。
现在的行朝,有这两条就足够做丞相了。
亲王赵与檡、国舅杨亮节、掌军权的张世杰、整天讲道学的清高文臣比如陆秀夫自己,还有各地起兵勤王的豪强义士,只有陈丞相能够居中调节,把他们拧到一块儿,所以无论他和谁发生争执,朝廷总会支持这位“有办法”的丞相。以前谢太皇太后为了他贬斥了王熵,后来的杨太后也为他贬斥了文天祥和自己。
陆秀夫认为,不管是文天祥还是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都要胜过陈宜中;但论到才干,还得属他最适合做丞相。自己只会著书立说、以圣人之道教导小皇帝,文天祥,也许比自己强一点……不过多半还是及不上陈宜中吧?
“君实(陆秀夫字),还在想琉球贡使的事?”陈宜中批完了最后一本奏章,将宣州羊毫细笔搁到紫檀木笔架上。
“是的,今日丞相的处置,叫下官好生不解,那伙人分明是假冒的贡使,供状中写得明明白白……”
陈宜中似笑非笑,“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何必计较那么明白呢?君实,你又着相了。”
陆秀夫微怒,“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我说的是朝堂大事,丞相如何拿佛家机锋来搪塞?”
“君实,为政之道不能尽信夫子典籍,”陈宜中此言一出,陆秀夫就想反驳这离经叛道的言论,丞相大人面色凝重的摇摇手,“你且听我说。如今的行朝,没有一处立足之地,在大海上漂泊。虽有大小船只数千、军民人等三十余万,但你看看如今的军心民气,可还有重振旗鼓的气象?”
陆秀夫终于忍不住了,直言争道:“昔少康以一旅而兴夏,肃宗赖匹马而昌唐。我大宋行朝尚有军民三十万,有两浙、湖广之民心,有丞相、张枢密一干名臣宿将,中兴宋室却也不难!”
“好好,我知道你说的这些。若是中兴无望,我何必来做这个亡国宰相?”陈宜中为人向来无所顾忌,连“亡国宰相”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不过要收拾山河、要复兴宋室,总得把民心士气拧成一股绳吧?”
“君实必定知道,五年前鞑主忽必烈那厮,听了汉奸刘秉忠的撺掇,说什么‘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改蒙古国号为元,自以为天下正朔。”
陆秀夫不服气的辩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陈宜中笑道:“君实知道夫子教诲,那些愚夫愚妇却不晓得,更有范文虎一干汉奸,就算知道,也掩耳盗铃般说大元是天下正朔,投降蒙元不是汉奸而是弃暗投明。”
“自襄樊大战以来,大宋一败再败,华南半壁丢失殆尽,如今连福州也丢掉,行朝漂泊海上,三十万人中断然不会每个都如君实一般的忠肝义胆,难免有心境动摇的。”
“如果在这当口,有夷狄前来朝贡,岂不正好证明我大宋圣天子在位,方有四夷来朝?一则明证我大宋方为天下正朔,蒙元实是蛮夷入寇;二则凝聚行朝上下民心士气;三则震慑不臣,叫那些奉蒙鞑子为主的汉奸没了说嘴。”
“有此三条,所谓真假又有什么要紧?”
陆秀夫虽然执拗,也知道眼下不是好讲究的时候,心下明白陈宜中说的有理,只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万一,假贡使的事情被人看穿,岂不是?”
陈宜中早就想好了:“君实,你就放心吧。海外番邦,多有一城甚至一村就是一国的,我看了供状,这阿泰头人手下也有好几百土人,而且临近部落都奉他为大,我若说是番邦一国,哪个敢说他不是呢?”
陆秀夫悻悻的离去,看着这位忠直之士的背影,陈宜中笑了。
如今国舅杨亮节深得杨太后和小皇帝倚重,张世杰统领兵权日益坐大,都有尾大不掉之势;借着这次朝贡,无疑能加重文官集团制衡外戚、武将的砝码,加强自己手中的权柄。因为,四夷来朝是儒家华夷思想的胜利,是完全属于文官的外交胜利,和外戚、武将们毫无干系。
当然,这层意思就没必要告诉君实那个老实疙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