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扬站起身,望向茶楼外,“忠者达,义者圣,尊忠义之道者,可如天上星辰,被万世敬仰;仁者贤,孝者良,以海川之胸怀,体苍生之苦,虽位卑却不自菲。”
墨袍男子沉默半晌,忽然问:“若忠孝不能两全,如何?”
“但求本心。”
“好一个‘但求本心’。”
说罢,墨袍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知小兄弟现在以何谋生。有如此好的见识,且身手不凡。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南边晋楚战事已起,可曾想过参军入伍,为国效力?”
秦扬听闻,有些哭笑不得。他和墨袍男子异常投缘,但终归只能在茶楼里谈笑,战场上各为其主。
“我现为镖师,明日就将启程,前往榆安。我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为国效力——还是有些难言之隐,暂不可行。”
墨袍男子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不过,小兄弟你要去榆安?临阳到榆安沿途多草莽流寇,此行需万分小心。还有……算了,不说也罢。”
“谢谢大哥叮嘱。不过,方才大哥听到榆安后脸色不好,不知为何?”
墨袍男子又饮下一杯。
“实不相瞒,我是榆安生人。家母今年九月病故,我无其他兄弟姐妹,是内子照料了家母的后事。我本应回家守孝,奈何……罢了,我已是不孝之人,却也该年关前回家上柱香,怎料世殊事异……”
秦扬听闻,触景生情。
他虽然离家时日尚短,可此时已经在故乡千里之外,且此去凶险,不知能否平安归去。
倘若自己真的身死他乡,父母会如何以泪洗面。
“你若不嫌,我愿代你去上香祭拜。”
墨袍男子看着秦扬,忽然一拍桌案,叫了声“好”,又对茶楼下喊到:“拿笔墨来。”
写到一半,墨袍男子问:“敢问小兄弟贵姓?”
秦扬并未停顿,如实答道:“免贵姓秦。”
男子写完封书信,交给秦扬:“还望秦兄弟将此家书交给内子,不胜感谢。
秦扬将书信收起,抱拳说:“谢大哥信任,我必定将书信送到府上。”
“好,痛快!今日一见,甚是投缘。若秦兄弟不嫌弃,我愿与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秦扬刚要应声,只听楼下一阵骚乱,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上楼来,见到墨袍男子便跪下。
“关将军,下官教子无方,请您治罪——”
墨袍男子冷哼一声:“你且管教好你儿子,绝不可再刁难那对爷孙。若再让本将军知道他为非作歹——”
“不敢,不敢!下官必然严加管教!”
“出去。”
“是,是,下官遵令。”
那身着官服的人头也不敢抬,赶紧颤颤悠悠地退到楼梯旁。而跟他一起上来的人,竟然是两个飞鹰骑!
秦扬终于知道了墨袍男子的身份。他猜想到墨袍男子是晋军中人,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来头这么大。
“原来……你就是关定边。”
“哈哈哈!”
关定边为秦扬斟满酒:“今日等待部下集结,关某无事,便来城中茶楼闲坐。若非如此,也无缘和秦兄弟相识。他日若到了榆安,只需询问关府位置便可。”
秦扬面不改色,可心中已经波涛汹涌。
在他知道对方是关定边后,甚至萌生想法,可否趁其不备,将他诛杀于此。
然而短短的接触,他便感受到,关定边为人嫉恶如仇,光明磊落,可称得上当世英雄。
更何况对方侠肝义胆,替自己出头。又把酒言欢,甚至对方愿意结拜,只可惜两人一个为晋,一个为楚。
秦扬心中万分纠结。关定边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又何尝不受忠义困扰?
倘若楚人知道自己与敌将结交,必定痛骂唾弃;若师父知道自己不愿下手,恐怕也会觉得自己妇人之仁,主次不分。
那句但求本心说来容易,真到了自己身上,又有几人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思前想后,秦扬连饮三杯。
“关大哥,小弟有个不请之情。请准许小弟先将书信送到府上兑现诺言,他日相逢,再行结拜不迟。”
关定边并不勉强,“好!关某今日便要离开临阳,此去生死难料,方才只觉和秦兄弟意气相投,不免草率提议。等他日回来,你我二人有缘相见,再把酒共叙这天下英雄!”
秦扬心中暗叹。他此时必不可能对关定边告诉自己的事,不由心中有愧。他日若有机会坦诚相见,不论如何,他都愿意结交关定边这等英雄。
对他而言,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光明磊落,但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义气自然重要,但义也分大小。他必须要考虑如何营救公主,以及如何让信任他的骧骑营兄弟们活着回家——这才是他的大义。而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不违背自己大义的情况下,但求本心。
“关大哥,时候不早,我也先走了。所托之事尽管放心,我必定尽力而为。”
“好,如果关某活着回来,再邀你畅饮。”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
等秦扬离去后,关定边并未离开,而是继续独酌。
“将军,他出手时,我等看见了。”
“如何?”
“好俊的功夫,我等自认为做不到。如此英才,却不愿报效国家,实在费解。”
关定边豪迈一笑:“秦兄弟是心有愧意,才婉拒了关某。他虽迂腐了一些,但绝非奸佞小人。既有隐情,等他心安了便是。天下虽大,何愁知己难逢?”
……
从茶楼上下来时,秦扬心中舒畅了许多。
如此结局,两人有惺惺相惜之意,又可各为其主不背大义,对秦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少侠留步——”
秦扬离开茶楼没多久,就看见了白老头和他孙女。显然,二人是一直在外边等他。
“白爷,您是找我有事吗?”
白老头走上前来:“少侠,你今天出手相助,解我爷孙之危,老朽感激不尽——”
白老头俯身便要跪拜,秦扬急忙扶住:“今日主要是楼上那位出力。”
“关将军刚才派人来告知我们,已经警告过那纨绔和他父亲。”
“如此甚好。不过最好还是小心为妙,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白老头点头称是,又拿出之前秦扬塞给他的银票。
“少侠,这钱是你丢在老朽这里的,现在还给你。”
秦扬赶忙拒绝。他自认为后来事态闹大因他而起,所以有义务为白老头和他孙女想好后路。
在他推回银票时,无意中抓住了白老头的手腕,不由心中惊诧。
“白爷,您——”
看到秦扬的眼神,白老头也明白了。
“婉儿,你去那边一会,我和少侠有话说。”
名叫婉儿的少女微微合首,一言不发退开了。
白老头见少女走远,将秦扬拉到旁边的弄堂里。此时,再也止不住老泪:“少侠,你也知道老朽时日无多了。”
“老人家,您不用如此菲薄,倘若——”
“唉,人之将死,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少侠,你莫要安慰了,老朽并非不懂医术,多年前,曾经是皇宫里的御医……”
秦扬听到此言,便不再安慰,不由唏嘘一声。他刚才抓住白老头时,发现他脉象混乱又微弱,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少侠,老朽有一事,临终前无人可说,今日既然有此缘分,便只能告诉你了——婉儿,其实不是我的亲孙女。”
秦扬默不作声,等待白老头继续讲述。
原来,白老头原名白守信,是历经晋国大宝更迭三代的老御医。
十四年前,前晋国国君驾崩,现任国君谢烨继位。但谢烨彼时年仅十三岁,暂时由其生母、如今的长威太后代政。
母凭子贵,长威太后善妒,且心狠手辣,以先帝托梦为由,令所有晋国先皇所有嫔妃和部分子嗣殉葬。
谢婉儿的生母为先帝嫔妃,当时谢婉儿仅仅三岁,也要被一起缢死。而谢婉儿生母曾有恩于白守信,白守信便以民间死去的同龄女童,灌上水银,弄得面目全非,将谢婉儿偷梁换柱救了出来。
而白守信恰有一孙女和谢婉儿年纪相仿,白守信便让谢婉儿以自己孙女的身份,陪新皇谢烨和其胞弟谢煜一起读书。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八年前,白守信家中之人犯了法,为了保全性命,将谢婉儿的事供了出来。白守信不得不带着谢婉儿出逃,自己全家被满门抄斩。
白守信不敢行医问诊,只好说书卖艺。谢婉儿九岁开始便跟着白守信颠沛流离,非常懂事听话。
“娘娘曾于老朽有救命之恩,在她临终之际,老朽曾立誓承诺,她的子嗣,老朽便是赔上性命也要保护啊。”
白守信长叹,继续说:“老朽自十四年前,便已不再为自己而活,如今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早就将生死看淡。可老朽害怕的是,无法信守誓言。今日之事,少侠也看到了。倘若哪天老朽撒手人寰,实在没有脸面去见娘娘。”
秦扬想了想,问:“婉儿知道自己身世吗?”
白守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知道,却也不知道。老朽将一身医术都传给了她,这孩子冰雪聪明,但心如海底。老朽有一次无意受伤,她为老朽包扎,偷偷滴血试亲。但之后却从未跟老朽提起过,对老朽始终如初。”
秦扬想了一阵,又问:“白爷,你把我叫到这里,不是单纯给我讲故事吧?”
白守信忽然抓住秦扬胳膊。
“少侠,老朽想把婉儿托付给你——”
“别,我就知道要来这一出。”
秦扬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白爷,您如果缺钱,我可以想办法帮您。但是让我带走一个大活人,绝不可能。”
白守信直直地看着秦扬,忽然发难:“少侠可曾婚配?”
秦扬不明所以:“没有。”
“那少侠觉得婉儿相貌仪态可好?”
秦扬心中暗暗觉得不妙:“白爷,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白守信步步紧逼:“一个晋国货真价实的公主,可否配得上少侠的英明神武?”
秦扬“唉”了一声:“您说的都对,婉儿那等伊人,如沧海明月,谁见了都会喜欢。但我实在有无法带走她的理由。”
“但说无妨,老朽空活七十余载,可自认何等风浪都见识过,愿为少侠排忧解难。”
秦扬心里暗骂,这老头子一突然就精神了,根本不像将死之人。他虽然不会被别人无理的请求束缚,可念在白守信能将如此惊天内幕告诉他,他也不愿把话说的过于绝情。
“白爷,我只是一介草民——”
白守信直接打断:“少侠为何对一个垂死老者撒弥天大谎?试问哪个草民敢暴打权贵,哪个草民可以随意拿出银票接济他人?哪个草民听到皇室秘辛可以如此从容?”
秦扬心中大骇。
他师父曾经告诉他,为老者妖,并且现身说法,成了活生生的教材。奈何他本以为是师父吓唬他,从未在意。
可今天遇到白老头,让他深感“吃过的盐比走过的路多”是什么滋味。这也是他出山后,第一次如此被动。
白守信见秦扬吃瘪,话锋一转——
“老朽一生阅人无数,虽称不上目光如炬,但基本不会看错人。少侠品行如莲,出手如电,嫉恶如仇,挥金如土,心胸如海,再差一个惜花如命,便可称得上一个‘六如公子’。倘若婉儿被茶楼里那类混账东西夺走,不觉得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吗?美人当配英雄,少侠应尊天道而行。”
这白守信不愧是皇宫出来的老油条,只需几句话,既然可以将人锤打,也可以捧人上天。
秦扬无言以对,只能叹了口气:“英雄不是不爱美人——但,也得是活着的英雄。”
白守信怔了一下,赶忙用手搭上秦扬的脉络,随即愁眉舒展,“少侠生龙活虎,精血蓬勃,怕是和婉儿生育十子都绰绰有余,莫要再诓骗老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