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许久未见,还是以叙旧为主,关于儒门的事情,只是略微提了几句,没有深谈下去。刘谨一为了不引人怀疑,没有流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反倒是有些迟疑。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江湖散人对于各大宗门和儒门的观感其实差不多,同样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同样的不把人当人看。
许天胜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他越是热切,这些老江湖就越是疑心有诈,所以他只是提上这么一句,有这个心思的自然会来找他的。
三人饱餐一顿,约好改日再聚,然后各自散去。刘谨一出来明升客栈,去了街市,买了些军粮丸一类的物事,然后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不过刘谨一作为一位归真境高手,当然是半点不怕,快步走到了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里面同样没有掌灯,就靠头顶的朦胧月光照着,刘谨一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穿过几个院子,来到一处大堂所在,布局与普通客栈的大堂十分相似。
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钱,外圆内方,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掌柜的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袍子,头顶的青色纶巾洗得发白,站在柜台后头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唯一的伙计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条凳上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刘谨一来到柜台前,“啪”的一声,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钱上正面方孔四周篆刻的“天下太平”四字。
掌柜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招牌性的笑容,问道:“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要不要姑娘?”
刘谨一从怀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方孔四周篆刻着“万事承平”四字,然后将手中的这枚太平钱与柜台上的太平钱一对,合作一处,严丝合缝。原来这是一枚太平钱被人分成了两半,掌柜手中的是正面,印有“天下太平”四字,刘谨一手中的是背面,印有“万事承平”四字,两个半个合在一起,才是一枚完整的太平钱。
对上了信物,掌柜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诚,问道:“兄弟是哪里的?”
刘谨一回答道:“跑堂的,地字号,跟着副掌柜做事,叫我老刘就行。”
掌柜顿时多了几分敬重,“失敬失敬,在下是账房的,也是地字号,跟着三掌柜做事,我姓张。”
两人互相见了礼,刘谨一道:“张兄,上面说最近有一位大掌柜那边的兄弟要过来与我见面,可曾到了?”
因为见面时间尚未确定,刘谨一本没有抱太大希望,不过张掌柜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掌柜道:“刚到,刘兄弟请跟我来吧。”
不知何时,那伙计已经醒了,双眼湛湛有神,太阳穴高高隆起,显然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他代替张掌柜站在了柜台后面,张掌柜则是领着刘谨一往楼上走去。
楼上也如普通客栈一般,分成一间间客房,张掌柜领着刘谨一来到正数第三间客房门前,轻轻叩门,然后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请进。”
刘谨一有些惊讶,大掌柜派来的特使似乎年纪不大?
不等刘谨一继续深思,张掌柜已经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悄然离去,只剩下他一人。
刘谨一犹豫了一下,主动推门进入其中。
然后刘谨一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屋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少年,看上去还未及冠,相貌俊朗,嘴角含笑。见刘谨一进来,没有托大,主动起身相迎,拱手行礼。
刘谨一万万没想到大掌柜竟然派了一个少年人过来,他起先是有些不忿,差事本就不好做,再派这样的少年人来,难道不是耽误事吗?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既然小掌柜都有弟子,那么这个少年会不会是大掌柜的弟子?
想到这里,刘谨一迅速收起了自己的轻视,郑重还了一礼,道:“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少年接着说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这便是对上了暗语,刘谨一郑重道:“在下刘谨一。”
少年道:“我姓裴,裴玉。”
这少年的祖父正是前任通政使裴舟。大魏自从立朝以来,都是实行以文制武,从朝堂上的内阁阁员到地方上的督抚重臣,都是文官,朝堂上的各位都督要听从兵部调遣,地方上的总兵也要听从总督的调遣,所有文官自成体系,对于一介文官而言,最终愿望除了登阁拜相之外,也就是位列九卿了。
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庙堂上的九位从一品或正二品文官,分别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通政使司通政使。只有位列九卿,才能算是真正的朝廷大员,才真有资格去影响朝政。
虽说通政使位列九卿末尾,但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员,其中权势不言而喻,就是各州的封疆大吏布政使,进京之后也少不得要进献冰炭敬。
因为帝党和后党相争的缘故,裴舟辞官归乡,归途中被青鸾卫追杀,结果被李玄都所救,裴玉由此与李玄都相识。李玄都因为未虑胜先虑败的缘故,很早就确认了三位接任之人,在太平宗方面,毫无疑问是沈长生,清平会是周淑宁,最后的太平客栈他则是选择了裴玉。虽然李玄都因为事务繁忙的缘故,没有能亲自去见裴玉,但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李非烟,从张非山跟随李非烟学剑的结果来看,李非烟教授弟子还是有一套的,所以李玄都很放心。
到了如今,李玄都开始着手安排裴玉参与太平客栈的事务,从普通伙计做起,一则是让裴玉熟悉太平客栈的运行机制,二则是锻炼磨砺,三是让裴玉一步一步竖立自己的威信,日后李玄都把太平客栈交给他,他能镇得住客栈上下,让人心服口服。
先前裴玉在李非烟的要求下,进了齐州社稷学宫求学,因为裴玉是裴舟的孙子,又是裴家嫡出,所以裴玉去社稷学宫求学合情合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学宫也没有任何为难,十分顺利。
如今裴玉是以社稷学宫学生的身份来到中州,明面上的理由是来万象学宫游学,实则是奉了社稷学宫祭酒的命令,借着他曾被李玄都相救的契机想办法接近马上就要来到龙门府的李玄都,并设法跟随在李玄都的身边,伺机从李玄都身上探听关于道门的各种机密。而裴玉的根本目的则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为掩护,搞清楚儒门到底有什么阴谋,然后汇报给大掌柜李玄都,必要时候,李玄都也会让裴玉给儒门传递一些消息,以此来取信儒门。
如此多的身份加在裴玉的身上,所以裴玉的身份十分重要,属于“掌柜”一派的天字号弟子。哪怕是在太平客栈中,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也不超过十人。
裴玉在这一年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整个人迅速褪去青涩走向成熟,面对刘谨一,他非但没有丝毫拘谨,反而十分随和自然,“请坐,我托大称呼一声刘老哥,希望不要介意。”
“不介意。”刘谨一倒是有些拘谨,他心中明白,这个少年多半就是日后的上司,甚至是客栈的主人,所以哪怕他境界更高,还是带了几分小心。
裴玉坐在刘谨一的对面,开口道:“既然是副掌柜选定了刘老哥与我见面,想来刘老哥是副掌柜的心腹之人,那么我就直言了。”
刘谨一想起副掌柜的身影,听到那“心腹”二字,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激动,不过脸上还是保持平静,说道:“请讲。”
裴玉斟酌了一下言辞,“刘老哥来龙门府的差事应该是探查儒门动向,我说的可对?”
刘谨一点了点头。
裴玉道:“我的差事和刘老哥差不多,只不过要更深入一些,在有些事情上,我需要人手帮助,不过又不好让太多人知晓我的存在,所以最终客栈选择了刘老哥作为我的帮手。”
刘谨一的脸色变得肃穆了,不过没有急于开口发问,而是静待下文。
裴玉接着说道:“也就是说,很多时候,需要刘老哥代表我来出面调度客栈内部的兄弟们,刘老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客栈内部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刘老哥的存在,而不知道我的存在,刘老哥就是我身前的一扇屏风。不知我这样说,刘老哥能否明白?”
刘谨一点了点头,沉声道:“明白,我该做什么?”
裴玉道:“第一点,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与儒门的学宫书院搭上关系,有个和儒门相关的明面身份,这样我就能与你光明正大地联系了。”
刘谨一立时想起了许天胜,“眼下正好有一个机会,不过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