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一番截杀,只有伊里汗一人出手,并非伊里汗自信可以必杀李玄都,也不是伊里汗不屑于群起而攻之,而是他选择的位置太过敏感。当时李玄都刚刚离开老汗的金帐,不远处就是诸王和阏氏们的行宫。如果用中原的皇城来形容,这个地方大致相当于西京的玄武门。如果伊里汗带大批高手在此地围攻李玄都,就算他说自己是清君侧,老汗也万万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相信,只当他要行逼宫之举,到那时候就不是一个中原使者的问题了,而是一场牵涉到整个王庭的腥风血雨。
如果仅仅只有伊里汗一人,事后还可以解释为私人恩怨,甚至可以说是两人比斗,无论旁人是否相信,好歹有个遮挡。
至于伊里汗为何要选择此地,可谓是成也人仙败也人仙,人仙一途胜在纯粹,心无旁骛,可也败在纯粹,相较于地仙一途,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虽然战力强悍,但有很大的局限性,不能回溯地气,不能打开阴阳之门,不能呼风唤雨改变天时,不能五行遁术,甚至不能长时间凌空御风。李玄都仅仅是比伊里汗低了一个境界而已,两人之间的差距远未到无法逾越的程度,如果让李玄都安然离开王庭,进入鱼龙混杂的外围区域,甚至是进入茫茫草原,没有各种地仙手段的伊里汗再想寻找到李玄都的踪影,就是千难万难了,所以他要么不动,要么就只能在李玄都的必经之途上出手。
正因为如此,所谓的“人仙”,不论战力,以成就而言,在五仙之中排名第四位,仅仅高于鬼仙,而低于天仙、神仙、地仙。
不仅如此,由于不运转周天,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不能吐纳天地灵气,无法餐风饮露以求辟谷,十分依赖自食物补给,最多辅以药物。所以他们非要有大量药材、食材进补不可,而且食量非常恐怖。若是女子走了人仙一途,再想要辟谷之道,却是万万不能了。
这也是人仙一途的纯粹武夫和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越发稀少的原因,太过纯粹,未必是什么好事,纯粹意味着极致,极致意味着长处和短处都异常明显,极容易被人针对,所以更多时候,还是要有容乃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人仙或者鬼仙能够精诚合作,相互弥补,就如太平宗机关中的配件一般紧密配合,也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其实许多军中名将都是人仙一途的高手,力大无穷,金刚不坏,能在乱军之中杀个七进七出,沙场是人仙一途高手最好的战场,直来直去,反而是波谲云诡的江湖争斗并不适合人仙一途大展拳脚。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优势。
在李玄都提出要去见小阏氏之后,宁忆没有立刻应承下来,而是先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说道:“其他地方都无甚大碍,关键在于胸口和左臂,这两处为伊里汗的拳劲所伤,甚至还有拳劲残留,想要完全愈合,需要花费一段时间,若是与人交手,大概能发挥出七成左右的实力。”
宁忆问道:“若是你恢复全盛实力,我们三人联手,能否胜过伊里汗?”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回答道:“可以,不过必须我们三人都抱有必死之决心,尤其是石前辈,舍得拼出性命倾力出手。”
石无月不满道:“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李玄都微微一笑:“石前辈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不愿意为这种事情赴死而已。”
石无月“哼哼”一声,却是没有反驳。
宁忆又问道;“小阏氏是否可靠?我们此去会不会羊入虎口?”
李玄都说道:“最坏的可能是小阏氏过河拆桥,可前提是能够过河,如今大敌当前,她不会自断一臂的。”
宁忆明白了,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玄都伸手摸了下脸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庭必然会加强戒备,而我又丢了‘百华灵面’,这倒是个麻烦。以我之见,我们最好晚上行动,而我也趁此时机恢复损耗的气机。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石无月从怀中摸出一块带着表链的怀表,打开镶嵌有细碎宝石的黄金表盖看了一眼,说道:“未时二刻。”
然后她又晃了晃手中的怀表,炫耀道:“这是从极西之地运来的物事,比起滴漏和日晷可要方便许多,除了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还有个头更大的自鸣钟,到了时辰之后会自己发声提醒。”
李玄都倒是知道极西之地,还在金帐汗国更西的方向,原本中原有去往极西之地的陆地商路,只是被金帐汗国所阻断,好在如今又开辟了海上的商路,时常会有许多精巧玩意从极西之地运到中原,换取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等,其中就包括玻璃镜、怀表、自鸣钟。极西之地又分为许多国家,有大秦国、大食国、大月国等等,据说金帐在鼎盛时,还曾与极西之地的数国交战,逼其称臣,又蔑称其为色目人,待到金帐夺了大晋的天下之后,将人分为四等,金帐人是第一等,色目人第二等,北方的中原人第三等,南方的中原人第四等。因为这些色目人金发碧眼,与中原人截然不同,中原人又称呼其为“红毛夷”,无道宗的本代贪狼王就是一个色目人。
李玄都对于区区一块怀表并无太大兴趣,只是随口应付道:“若是石前辈喜欢这些,我可以让太平宗的匠人仿造一批。”
石无月眼神一亮,“当真?”
“当真。”李玄都道:“太平宗不仅仅经营客栈和钱庄,也有专门的工匠,从事机关制造等等。”
石无月眼神闪了闪,“这可是赚钱的好门路,天知道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靠这些赚了多少金山银山。对了,现在这三家已经结亲成一家人了,还要再加上一个太平宗,都和你有关。”
李玄都对此不甚在意,“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害,哪管什么姻亲关系。所谓的两姓之好,不提成亲二人如何,只说其背后的家族,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石无月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送入口中,然后开始打坐入定,恢复气机。
宁忆沉默地守在李玄都身旁。
石无月不知从哪拿出一坛酒,问道:“上次我们比试喝酒没有分出胜负,要不要再比试一回?”
宁忆摇了摇头。
石无月劝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同病相怜,都是伤心人,不一起喝酒岂不是可惜了。”
宁忆无奈开口道:“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此时更不是喝酒的时候。”
石无月高声道:“又不会醉!”
宁忆说道:“掌柜会不高兴的,虽然掌柜从不曾用威权压人,但你我都心知肚明,太平客栈是以他为主,我们为从,如果日后太平客栈成为宗门,那么掌柜就是宗主,你我都是长老或者类似无道宗四王的存在。宗主可以平易近人,下面的人却不能不懂规矩,否则便是取祸之道。”
石无月惊奇道:“你竟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是哪种完全不在意这些世俗礼法规矩的人。”
“怎么能不在意呢。”宁忆轻轻叹息一声,“不要忘了,我出身于万象学宫,儒门最讲究的就是规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早已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忘不掉了。”
石无月撇了撇嘴,拍开酒坛的泥封,独自一人默默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