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陵、阳城延二人,刘盈便独自走出清凉殿,站在了未央宫正殿外的瞭远台上。
双手扶着面前的石栏,居高临下的朝远方望去,刘盈的目光中,只写满了一阵又一阵疲惫,和感怀。
过去这两年,长安朝堂,发生了很多变故。
廷尉汲侯公上不害薨了;
奉常叔孙通亡了;
故代王,合阳侯刘喜薨了;
代相阳陵侯傅宽、淮南相汾阴侯周昌,也都薨了······
凡是太祖高皇帝一朝,以较高频率出现在先皇刘邦身边的近臣,几乎都老死了一茬儿。
而眼下,第二任汉相平阳侯曹参,也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点。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死亡,刘盈,根本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盈为汉室精心打造的强盛之路,也在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
少府官营粮米,已经来到了第七个年头;其中‘代民储粮’一项,已经接近了历史使命的终点。
等再过两年,关中百姓将粮食代存于少府的数量,按照朝堂的预测跌破一千万石,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便可以彻底宣告结束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不把粮食存在少府,自也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具备了自建粮仓储粮的能力;
换句话说,越来越多的关中农民,已经具备了一定程度的抗风险能力。
而关中的粮价,也在刘盈‘步步紧逼’之下,于去年秋收之后,正式跌破五十钱,来到了收购价四十钱、出售价四十二钱的历史低点。
没错。
——如今少府官营粮米,每石粮食的利润,就是两钱;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各自能分到一钱。
超低的利润空间,自然也就意味着对农民超高的友好度。
毫不夸张的说,关中九成九以上的农民,已经不愁吃饱了。
非但不愁吃饱,甚至开始有闲钱去购买布匹,给家中妻小添置新衣了!
而少府的盈利重心,也逐渐从粮食,转到了早就开始展露头角的盐、铁,以及布匹之上。
盐自是不用多说,和粮食一样,属于百姓的生活必需品;
尤其是在刘盈开创性的以‘晒海得盐’,极大降低了粗盐制作成本的前提下,盐的利润空间,即便是在刘盈一压再压之后,也还是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百分之五百!
——一斤制作、运输成本不到三十钱的粗盐,能在天下任意一个地方,卖出一百五十钱的价格,而且还是手慢无!
至于铁,倒是在刘盈的可以引导下,并没有成为‘国营商品’,而是成为了少府内帑的战略物资储备。
着重需要提的,便是布匹。
此刻,站在瞭远台上,刘盈也能清晰的看到:在未央宫西北角的少府作室,仍旧有来来往往的织工,为已经织出的素色布匹上色;
而在刘盈看来,专门负责生产布匹,并拥有数量织工数万、各类官奴劳力十数万的东、西织室,就是汉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中央印钞机!
和粮、盐一样,布匹,同样是生活必需品;
虽然没有粮食、盐那么不可或缺,也不属于前者那样的日常消耗品,但只要工业革命没有到来,汉室的布匹市场,就永远不会有饱和的那一天。
原因很简单:仓禀足而识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再穷的人,也要有衣服遮羞;
——稍微宽裕的人,就需要新衣撑门面;
如果条件允许,不会有人介意多准备几套衣服,再换得勤快些。
粮食官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盐、布又无缝衔接,几乎是宣告了汉少府未来百十年内,都不大可能为了‘钱’而发愁。
而少府一边赚着钱,一边也没耽误刘盈富裕的神圣使命。
关中百姓,已经基本都能吃饱肚子了;
大部分关中百姓,都已经能穿暖,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开始有能力追求‘穿体面’了;
吃饱,穿暖;
两个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却对封建王朝具有极高难度的目标,在刘盈领导下的汉室,起码在关中地区,逐渐接近于现实。
但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刘盈却丝毫不觉得兴奋,也并不觉得有半分自豪;
刘盈第一个想到的,是仍旧将自己所在长乐宫中,至今都还没走出宫门的母亲吕雉······
“陛下,可是又思念母后了?”
心绪飞散之际,一声稚嫩而又清脆的询问声响起,刘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聚焦在了章台街彼侧的长乐宫内。
在那里,住着一个伟大的女性;
在那里,‘关’着一个华夏上下五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性······
“朕无妨。”
难掩落寞的做出答复,刘盈却并没有回过身,任由刚满十三岁的皇后张嫣,将一面薄披风披上自己的肩头。
过去这两年,类似的场景,不止一次的在这处瞭远台之上上演······
“近几日,可曾去探望过阿姊?”
轻声发出一问,刘盈终是强迫自己从情绪低谷中走出,悠然回过身,背靠在瞭远台外侧的石栏之上,轻轻将张嫣就腰搂过。
看着娇妻在身前立时羞的满脸通红,刘盈心中的落寞,也不由得被驱散些许。
“去过了。”
“阿姊说,母后于宫中一切安好,还托阿姊问陛下安好······”
娇羞的作出答复,张嫣终还是耐不住羞意,轻轻挣扎着,从刘盈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却也没走远,而是自然地来到刘盈身侧,同刘盈一样背靠石栏,轻轻揽住了刘盈的手臂。
听闻张嫣此言,刘盈却是再发出一声长叹,才方消散的落寞,又不由自主的爬上眉头。
有了过往这几年的适应期,张嫣与刘盈之间,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也终于是在夫妇二人奇妙的默契下,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嫁夫随夫。
太后吕雉是刘盈的母亲,所以张嫣,也唤吕雉母后;
鲁元长公主是刘盈的姊,所以张嫣,也唤刘乐阿姊。
当然,私底下,张嫣还是该叫祖母叫祖母、该叫母亲叫母亲。
但到了正式场合,也总算是有了一套约定俗成的称呼方式:管姥姥叫岳母(母后),管妈妈叫小姑(姐姐)。
至于前世,自己始终未能介怀的身份问题,这一世,也早已被刘盈克服。
原因也很简单:刘盈和张嫣,并没有血缘关系;
既然没有血缘关系,那辈分上的复杂关系,刘盈倒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刘盈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在后世,刘盈也同样有着许多让人无比尴尬,却又不得不无奈接受、面对的宗族辈分关系。
比如七岁那年,刘盈的某位侄孙儿寿终正寝,享年七十有四;
十一岁那年,刘盈的某位太伯降临世间,童子尿甚至还滋了刘盈一脸;
甚至到了二十四岁,刘盈好不容易谈了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发现女友,也在自家宗谱之上!
按照辈分,刘盈还得喊女友一声太奶奶······
相比起那段‘暗黑’岁月,如今只是娶了外甥女,而且还是确定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外甥女做皇后,对于刘盈而言,自也没有了丝毫思想负担。
只是碍于张嫣的年龄,刘盈却也始终只是远嗅花香,至今都不曾动过‘亵玩’的念头。
好在刘盈的善意,也十分让小皇后感动,非但没有因此自怨自艾,反倒愈发的亲近起了刘盈。
在过去这几年,刘盈每当有情绪落寞的时候,都会来到这处瞭远台,居高临下的看看未央宫内,再眺望眺望宫外的长安城,最后又不忘远远看一眼长乐宫。
而刘盈每次登上瞭远台,都无一例外的会等来皇后张嫣的身影,以及一张又一张避寒的披风。
——分明还未曾有夫妻之实,但这对小娇妻,却早已活成了老夫老妻的模样。
感受到张嫣的关切,刘盈也不多矫情,强挤出一丝微笑,又轻轻拉起张嫣雪白无暇的柔荑,放在手心爱抚着、把玩着;
而在弱冠天子身侧,年仅十三岁的皇后张嫣娇羞着、娇嗔着。
时间就宛如一汪死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流动,为这平淡,而又温馨的时刻,献上自己的所有;
直到皇后张嫣的眉角悄然皱起,刘盈才终是不舍的低下头,松开那只令人爱不释手的柔荑,又温笑着替娇妻将碎发捋到了耳后。
“可是宫中,又有何事不妥?”
温和的语调声在瞭远台上响起,却惹得小皇后稍有些担忧的嘟起嘴,又略有些无助的往身侧一倒,一头撞进了刘盈的胸膛。
“近些时日,恭儿,似是有些不喜······”
听闻此言,刘盈却是无比淡然的张开双臂,顺势将肩上披风拉过一角,将张嫣轻轻包裹在了怀中,只露出那颗仍散发出些许担忧的小脑袋瓜。
“小孩子嘛,一日喜又一日愁,算不得什么怪事。”
温声细语的安抚,却惹得张嫣又苦恼的摇了摇头,旋即满是迟疑的昂起头,看着正低下头,挤出双下巴看向自己的丈夫。
“宫中,似是有些传闻······”
“似是谁人,于恭儿说了些什么······”
闻言,刘盈本下意识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想起当年那件往事,就连安抚着张嫣后背的手,都不由得滞在半空!
似是感受到了刘盈的反应,张嫣却也并不抬起头,只贪婪的将小脑袋,往刘盈怀里又挤了挤。
而在张嫣看不到的角度,天子刘盈的目光中,却已是一抹酷似太后吕雉的冰冷······
“无妨······”
“无妨·········”
“子童不必忧于这般杂事···········”
“有朕在·········”
“朕在··············”
随着天子低沉的语调,张嫣终是再将脑袋往前探了探,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刘盈怀中。
但在不远处,宦者令春陀却已是面色剧变,再刘盈冰冷的注视下,满是惊骇的回过身,从宣室殿外的长阶小跑而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一道有一道身影,被一个又一个禁中武卒反绞着手,押送到了刘盈身前不过十步之外;
这些人当中,又姬嫔的婢女、宫中的女官,也有太监寺人、宫中郎官。
唯一没有不同的,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一块块紧实的布塞住了嘴,腮帮子鼓鼓的,总是费劲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一阵轻微的‘唔唔’声。
不知过了多久,瞭远台周围,都快被这些人的身影塞满;
宦者令春陀慌张的身影,也再次出现在宣室殿外的长阶之下。
耐心的等待春陀走上长阶,明明上气不接不气,却强自按捺着粗重的呼吸走上前,刘盈也只深深凝望向春陀目光深处。
只一眼;
只不过三息的一个对视,春陀就好似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某种神秘力量一股脑抽光!
就当春陀支撑不住身体,鬼使神差的盘算着,要不要让自己从长街上滚下去时,刘盈却漠然收回目光,轻轻搂着皇后张嫣,转向了瞭远台外的方向。
夕阳西下,灿红的晚霞挂在天边,将瞭远台上这对小情人,衬的无比恩爱、甜蜜;
但在二人身后只不到十步的位置,同样是一道又一道灿红,宣示着一个又一个生命,葬身于这大内禁中······
良久,刺鼻的血腥味飘来,惹得刘盈下意识抬起手,将怀中的张嫣搂的更紧了些;
但在那股血腥味越来越刺鼻之后,刘盈终还是头都不回,就这么侧搂着张嫣,默然自长阶走下。
从这一天起,刘盈,再也没有来过这处瞭远台。
甚至就连清凉殿,刘盈都再也不曾来过。
平静的送张嫣回到椒房殿,天子刘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两年。
足足两年的时间,刘盈,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只不过今天,刘盈却并非是只身前来。
——皇长子刘恭,也同样被怒火中烧的天子,带在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