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渔业,捕捞业······”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望向杨离的深邃目光中,也渐渐带上了一抹赞许之色。
对于汉室,或者说现阶段的华夏文明而言,捕捞,尤其是近海捕捞业,并非多么新奇的事物。
——管仲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以助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平定宋国内乱,北击山戎、南伐楚国,位列春秋五霸之首的故事,即便是对于如今的汉室百姓而言,都可谓是如雷贯耳。
而管仲‘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的战略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便是借齐国临海的地理优势,通过煮海得盐、捕海得鱼,并凭借齐国优越的地理位置,将鱼、盐产出售往周围各国,以改善齐国的财政。
也正是从管仲时起,‘以工商业为经济命脉’的经济结构,便自此成为历代齐国王室,包括后来的田齐王族,乃至于如今的刘氏齐王,所采取的经济政策。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对于近乎具有完全自主权的诸侯国而言,只要不惹出什么天人共怒、人神共愤的事,那就是黑猫白猫,怎么赚钱怎么来,谁也挑不出毛病。
而如今吴国的地理位置,虽然较齐国更靠南,开发程度也低上不少,但‘临海’这一地理特性,却是完全一样的。
如果计较起来,恐怕就连海岸线的长度,齐、吴二国也是相差无多。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让吴国复刻齐国的崛起之路,凭‘近海捕捞业’获得发展,无疑算是相当不错的提议。
尤其是提出这个简易的,是本就出生于齐国境内的‘墨家余孽’,当代墨家钜子:杨离。
只不过······
“以渔强吴,确乃可行之策。”
“只朕尚不曾知:齐墨雄辩之士,竟亦于民生之事有所知解?”
似是调侃,又似是说笑的发出一问,刘盈便浅笑着抬起头,望向杨离那已有些局促起来的面容。
只片刻之后,杨离便也从一闪而过的尴尬中调整过来,自嘲一笑,旋即便朝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此言,实羞煞臣、羞煞吾墨门之士矣······”
“自祖师子墨子时起,吾墨家之士,便以使民丰衣足食、天下国泰民安,永不再起战端,以致大道为己任。”
“虽自子墨子之后,吾墨家三分,各入齐、楚、秦,然诸墨分支之所学,终归万变不离其宗。”
嘴上说着,杨离的面容也不由有些严肃起来,气质中,更是陡然带上了一抹不知来由的神圣使命感。
“且管子之贤,便是吾墨门,亦崇敬有加;管子任齐相之所为,吾齐墨雄辩之士,自亦当钻研一二······”
见杨离若无旁人的谈起‘吾墨门’‘吾齐墨雄辩之士’,阳城延面色陡然一紧,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惊惧!
倒是刘盈闻言,仍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淡然模样,当听到杨离提起管仲时,更是不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与后人印象中,‘华夏唯孔丘一圣、孟轲一亚圣、荀卿一后圣’的刻板印象有所不同:在如今的汉室,以上三位儒家先贤,压根就还和‘圣’字沾不上边。
其中,后圣荀卿荀子,虽然在汉室享有崇高的学术地位,但由于其提出的‘性恶论’,暂不为主流学术舆论所认可;
亚圣孟轲孟子,虽然主张性善论,但其思想过于强调仁义道德,尤其是过于着重于‘礼’;
再加上要命的‘民贵君轻’之说,更是使得该流派的所有学说,都时刻游走于‘大逆不道’的边缘反复横跳。
即便是在后世,为世人尊崇为‘无过之圣贤’的孔丘孔仲尼,其实也并不很受汉室主流学术界的尊重。
在如今汉室,对于孔子,出身于儒家的学子士子,自是能尊称一声孔夫子;
黄老学派的巨擘们,也还能友好的称呼一声:仲尼。
但在法家、墨家士子口中,恐怕就连一个‘孔丘’的蔑称,都会显得那么的礼貌;
至于到了汉室掌权者,尤其是先皇刘邦口中,别说孔子了,即便是整个儒家绑在一起,也就是给这位太祖皇帝做尿壶的命·······
既然后世人普遍认同的孔子、孟子、荀子都不算‘圣’,那在如今的汉室,谁又够资格被公认为‘圣人’呢?
答案是:商相伊尹、周公姬旦,以及,春秋时期的齐相——管仲!
而这三人中,历史地位最高,最配得上一句‘圣人’的敬称的,无疑便是后人印象中‘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的第一主人公:周公姬旦。
所以,当一名墨家出身的官员,在汉天子刘盈面前,称赞管仲是‘先贤’,看上去或许有些奇怪,但实际上,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盖因为不同于孔、孟的‘儒圣’,以及荀子的‘后圣’,管仲、伊尹、姬旦三人,是被整个华夏学术界、诸子百家所共同认可,并赞扬的。
对于这三人,无论是墨家、法家,还是儒家、农家,亦或是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说,都是给予极为崇高的尊敬,以及难以想象的崇高地位的。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儒-墨这两家死对头,也必然会在‘管仲、伊尹、周公皆圣贤’的讨论中达成一致,并毫无质疑。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杨离一个出身名门,养尊处优,自小就跟随父亲学习‘雄辩之学’的齐墨士子,真的会对近海捕捞业,有什么具体、深刻的见解。
——不管刘盈怎么想,这编渔网、造海船的活计,显然都更像是秦墨鲁班之学该干的事!
不知是不是从刘盈的目光中,看到了那抹‘我不信耍嘴皮子的也会动手干活’的怀疑,杨离沉默良久,终还是洒然一笑。
对于刘盈不信任自己能干秦墨工匠之流的活计,杨离自然是有些心情低落;
但与此同时,这也让杨离更加深刻的意识到:作为墨家钜子的自己,身上恐怕还是留有太多‘齐墨雄辩之士’的影子。
而对于杨离,乃至于未来的墨家而言:一个看上去就只会耍嘴皮,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以工强国’的钜子,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嗯······”
“往后,还当多留意一些······”
“莫非陛下使吾任上林令,又迁少府诸司入上林,亦出于此虑?”
暗自思虑着,杨离终还是默然低下头,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底。
也是直到这时,阳城延才略带腼腆的笑着抬起头,目光略有些躲闪的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
“臣有一言,只不知······”
“但可直言无妨。”
得到允许,阳城延稍咧嘴一笑,只眉宇间,却愈发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忐忑。
自顾自沉吟良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之后,便见阳城延稍发出一声短叹,而后抬起头。
“陛下可曾听闻,秦王政之时,齐地琅琊郡献一方术之士,入咸阳以事秦王政左右;”
“其名曰:徐君房?”
此言一出,刘盈瞳孔只陡然一缩,纵是没立刻跳起身,双手也下意识扶在了身下的御榻之上!
至于跪坐阳城延下席的杨离,更是闻言而色变,以一种看怪物的目光,上下打量起了阳城延。
——齐人徐君房!
纵观始皇嬴政的一生,若说哪个人物最为传奇,那无疑,便是这个在关东沿海地区,享有极高声望的方士首当其冲!
对于后世人而言,‘徐君房’这个名字,或许还稍有些眼生。
但若是将‘君房’的表字直接换成名讳,那即便是对后世人而言,也必然是如雷贯耳。
——徐福!
“琅琊郡献徐君房入咸阳之时,臣尚未入咸阳;”
“只曾闻人言:齐人徐君房博学多才,通晓巫医之术,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更相传,曾受教于纵横大家王诩(xu)门下······”
不等刘盈、杨离二人从先前的惊骇中缓过神,阳城延漠然一语,更使君臣二人震惊的长大了嘴巴。
在华夏历史上,可以被称为‘纵横大家’的人,或许有很多;
但同时包括‘纵横大家’‘氏王名诩’这两个条件的,却仅有一人。
——纵横家创始人、鬼谷派创立者:鬼谷子!!!
“嘶······”
“久闻方士徐福出身优渥,师承大家。”
“只往昔,朕竟不知这徐福,乃出鬼谷子门下???”
震惊之下,刘盈只下意识开口惊叹,甚至都忘记了用‘徐君房’‘王诩’这样的代称。
便是一旁的杨离,此刻也是目光热烈的侧过身,直勾勾盯着阳城延,愣是眼皮都没敢眨一下。
方士徐福、鬼谷子王诩;
这样的人名,即便是对如今的汉室,即便是对刘盈这个穿越者而言,都显得那么的神秘,又那么的吸引人。
不知与杨离面面相觑了多久,刘盈才总算是从震惊的情绪中稍缓过神。
而后,便见刘盈郑重其事的坐直了身,面色也不由一正,对阳城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静静等候起了阳城延的下文。
到了这个份儿上,话头已经抛出来的阳城延,终也只能稍壮壮胆,继续讲那段尘封的往事,次序摆在了刘盈、杨离二人面前。
“秦王政二十八年,徐福奉王政之令,携童男、童女各千五百,又足用三岁之粮米、衣履、药草东出东海,以寻仙问道。”
“为使徐福此行,不为海浪、风雨所阻,秦少府曾造一长逾百丈、宽三十,高亦数十丈之巨舟,并由秦王政亲命其名,曰:蜃楼。”
“然徐福初出东海,却不曾寻得仙山,靡费甚巨,终无功而返······”
说到这里,纵是对‘前秦’的话题稍有些顾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哀沉。
不是因为徐福没有寻到仙山;
而是那些为了让徐福出海寻仙,只能被迫交出家中粮米、钱财,乃至儿女的寻常百姓······
神情悲伤的沉默片刻,便见阳城延长叹一口气,才再次抬起头。
“徐福初行而无有所得,秦廷纵有不满,然碍秦王政于徐福宠幸者甚,终未敢进言。”
“待秦王政三十七年,王政自觉命不久矣,遂力排众议,再遣徐福东出海而寻仙,以求长生之仙丹。”
“秦廷力阻而不果,终只得奉命;随徐福东出之童男童女、钱粮布帛、牛羊祭祀皆倍,更秦少府再造巨舟‘蜃楼’者三。”
“然徐福此出东海不数月,秦王政便亡沙丘;徐福亦一去不归,至今去向不明······”
听着阳城延的讲述,刘盈、杨离二人不由齐齐失了神,深深陷入在这段不为人知的传说中,久久不能自拔。
最终,还是阳城延似是随意的一句话,让刘盈再次抢先缓过神,将飞散的心绪,再次拉回了眼前的宣室殿中。
“徐福二出东海之时,秦少府苦匠人之不足,便广征天下之匠入咸阳,以建巨舟蜃楼。”
“臣亦于彼时,为秦少府所召,以事巨舟‘蜃楼’之建造······”
听到这里,刘盈才终于将心绪完全从‘徐福东海寻仙’的传说中缓过神,也终于明白了阳城延,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
“巨舟‘蜃楼’·······”
“然。”
轻微一声呢喃,倒惹得阳城延赶忙一点头。
“此巨舟蜃楼,乃秦少府专为徐福东出东海所造,其坚、其巨皆旷古罕有。”
“及今,虽‘蜃楼’之图册已绝于世,然臣,又今少府诸多匠人曾事于彼时,于‘蜃楼’之要,当得其三四。”
“若陛下果欲使吴王捕海鱼而养其民,则海捕之舟,或可由少府之匠一试。”
言罢,阳城延不忘细心地补充道:“若陛下准允,使臣率少府善舟之匠往吴地,再调齐、楚之能工巧匠,自更善······”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望向阳城延、杨离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近海捕捞,确实可行。
但即便是在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即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让少府垄断天下盐铁市场的前提下,‘近海捕捞’这块肥肉,刘盈,也依旧不太想让刘濞独自吃下······
“朕知矣。”
“梧侯这便回府,依造舟之事拟以详案,不日奏于朝议。”
“切记:造舟所需之钱粮、力役、舟匠之用度,务当详列于奏疏之上。”
语调低沉的做下吩咐,刘盈便从榻上起身,径直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因为在刚才,刘盈又想到了一件非常妙,且令人激动难耐的事。
刘盈怕自己再不走,就会在阳城延、杨离二人面前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