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城之战暂歇,双方各自敛回兵力,当日明昼,竟无战事发生。
淮南叛军那边,英布一觉睡到了黄昏前后,待淮南将帅都有些心生不安之时,才终于下达了‘中帐议事’的军令;
庸城这边,&bsp&bsp郦商、王陵,乃至平阳侯曹参在内的汉军将帅,则是在刘盈的带头下,于上午进行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便也各自散去休息了。
但与气氛凝重,甚至隐隐有些趋于绝望的淮南‘大营’所不同的是庸城内的这场军议,&bsp&bsp却在一片喜悦中宣告结束。
至于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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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十一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八),淮水彼岸。
随着太阳缓缓自西方落下,夜幕,&bsp&bsp也悄然撒在了淮南的大地之上。
结束秋收、在田间收集杂草秸秆的老幼妇孺,也都早早回到了家中,舒坦的喝下了半碗粟米粥,旋即在家人的陪伴中沉沉睡下。
淮南王英布举国而出,自也使得淮南国内的守备力量,处于非常薄弱的状态。
原本还能有千八百人驻守的县丞,此刻已尽是只得老弱之卒百十人;本还能凑出几百青壮的乡村寨里,更是基本看不见几道年轻的面庞。
最要命的是就连各地的地方官员,都在英布起兵之后‘鸡犬升天’,以县令升校尉、郡守升都尉的规格连升数级,成为了英布麾下的‘大将’。
在靠近淮南国都六邑的区域,甚至出现了‘原本只是个百石佐吏,却一朝得以腰系将印’的神话事件!
国内守备力量薄弱,&bsp&bsp又没有足够的官吏主事,&bsp&bsp自然是让淮南各地,尤其是淮南北方边界,&bsp&bsp与淮阳郡,&bsp&bsp以及楚国接壤的淮南北国界周围,&bsp&bsp不敢有片刻放松警惕。
——淮南国都六安,自英布大军开拔之日起,便日日宵禁至今!
六安周遭百里区域,更是云集了淮南国最后的一点家底——数万或因年老、或因病残而退伍归乡的‘老壮’,以及数千年不足十五的少年郎。
如此令人‘瞠目惊舌’的守备力量,淮南国本土纵是没有能力出征,自保也当是不在话下。
但让所有淮南国留守官员、将领,乃至于英布本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此刻,就在天黑前的这一瞬间,淮水南岸不过五里、于庸城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里的地方,却悄然出现了一道身着汉军军袍,发束老秦簪的武卒!
就见武卒悄悄从先前藏身的山窝中走出,鬼鬼祟祟转了好大一圈,才回过身,对身后的山坳打了个嘹亮的口哨。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同样打扮的身影、一队又一队装备精良的关中武卒,从山坳中涌出,&bsp&bsp沿着淮水,&bsp&bsp继续向东走去。
若是英布本人在此,&bsp&bsp就会发现在这支队伍稍靠后的位置,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庞,正小声同一旁的人说着些什么。
且无论是正在说话得那人,还是皱眉聆听着的那人,英布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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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阴侯。”
拍了拍身上的泥尘,又皱眉咬下一口僵硬的‘米饼’,陈濞便略带抱怨道“大军昼伏夜出,奔袭已有数日。”
“更今日夜班,便当有大战。”
“颍阴侯合不下令,使儿郎们稍得安歇,养精蓄锐,也好攻敌而己勿有所伤?”
听闻陈濞此言,灌婴只嘿然一笑,刚要开口,就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入耳中。
略带疑惑的侧过身,待见陈濞面带恼怒的将口中的吃食吐出,旋即用手指探向槽牙的位置,灌婴尴尬之余,也不由摇头一笑。
“近几日,辛劳博阳侯啊······”
语调笑意的安危陈濞一声,灌婴自然地抬起头,将陈濞自肩膀稍揽向自己的方向,稍压低音量道“然此,亦乃无奈之事。”
“博阳侯从军多年,更以武勋得侯,当于此间之理有所知晓才是······”
听闻灌婴这声温和的劝解声,陈濞只下意识将面容一拧!
带回味过来,终也还是闷哼一口气,赌气似的将手从嘴里拿了出来,又毫不顾忌形象的啐了口唾沫。
“某自是知晓!”
“——若援军不至,太子危在旦夕,陛下必不会轻饶吾等!”
气冲冲道出这句话,陈濞便有些按捺不住火气的伸出手,脚下步子不停,伸出的手却是将灌婴稍拦了拦。
“可太子此番,乃是自陷庸城啊!”
“纵太子高瞻远瞩,也总不至行如此险着,以至吾等疲于奔袭,竟不得用食之闲?”
说着,陈濞不忘面带恼意的扬了扬手中,那块还刻有一道牙印的‘米饼’,旋即余怒未消的将米饼一把丢了出去。
在先前,纵是陈濞面带恼意的发着牢骚,灌婴也还算是笑面以迎。
但在看到陈濞丢米饼的举动之后,灌婴的面色却是陡然一沉,脚步也嗡时停了下来。
对于灌婴停下脚步,陈濞还没第一时间发觉,又自顾自走出去两步。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之后,陈濞才面带疑惑的转过身。
待看清灌婴阴沉着的面庞,以及望向自己的清冷目光后,陈濞也是不由面容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尴尬。
“唔······呃······”
被灌婴盯着哼哼唧唧好一会儿,终还是见灌婴意味深长的看了陈濞一眼,旋即清冷的笑着侧过身,来到林间小道旁,将陈濞甩出的那张米饼捡起。
又似是发现什么宝贝般,目光深邃的在米饼上打量了好一会儿,灌婴才重新回过身,轻笑着来到陈濞面前。
“博阳侯方才之举······”
“呵······”
“确实。”
“今殿下不过太子之身,博阳侯此举,便也还谈不上怨望。”
神情怪异的‘自语’一声,灌婴便笑着将手中的米饼朝陈濞一递。
“博阳侯勿忧。”
“此事,某绝不言与外人知。”
“只望博阳侯,稍念太后······”
“哦不,不不不。”
“某口误,口误······”
“还望博阳侯,稍念皇后爱子之心切,于太子之事稍行力为。”
“如此,待回转长安之时,某也好于皇后当面,为博阳侯近些许美言?”
道出这段意味深长,乍一听又有些莫名其面的话,灌婴便将上半身稍往前一顷,深深凝望向陈濞的目光深处。
而在灌婴面前只半步的位置,看着灌婴望向自己的那道目光,陈濞心惊之余,也是不由短暂的愣了一会儿。
“太子······陛下······怨望······”
“皇后······太后······口误······”
“为吾美言······”
“博阳侯。”
“博阳侯?”
正神游思虑之际,灌婴几声轻唤传入耳中,惹得陈濞不由稍一惊。
就见灌婴又换上了先前那副笑意盈盈、人畜无害的面容,将手中的米饼又往外伸了伸,甚至碰到了陈濞胸前。
“当今,天下百分待兴,国、民皆贫。”
“此等米饼,乃天下民劳作一岁而得粟,以农税之名入国库,再由少府蒸、晒反复,终为陛下拨用之军粮。”
“民劳所得,便是民膏;国库所出,便是公物;少府所作、陛下所拨,此,更乃君恩呐······”
“嗯?”
丢下这么一句话,待陈濞神情呆滞的接过米饼,灌婴便又是笑着一颔首,旋即向大军前进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陈濞便听远处,传来灌婴一声低沉,又极具穿透力的沉呵。
“传令!”
“——大军全速奔袭,子时之前,务必进抵庸城叛军大营正南之淮水南岸!”
“待进抵河岸,若无贼备,则立刻安营扎寨,天明之时,全军务当入营安歇!”
“若有贼备于河岸······”
“——一刻之内,尽数拿下!!!”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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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长安以北,甘泉宫。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天子刘邦本近油尽灯枯的身体,总算是稍缓过了一口气。
虽然在心中,还是明白自己已寿数无多,但这几个月的歇养,也起码是让刘邦稍好受了些。
——就算不能活更久,也能少遭罪不是?
但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即便是为了安心歇养、为了远离朝堂纷杂而趁着‘避暑’的名义多来着甘泉宫,但刘邦该操的心,却也并没有少操多少。
真要说起来,甘泉宫比起长乐宫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能少看吕雉几眼,能少发几次脾气······
而现在,自认为‘已经不能调养的更好了’的老天子刘邦,也终是面带红润的坐在了甘泉宫侧殿,笑意盈盈的看着宫女、宦官在殿内来来往往的整理行装,遍布枯纹的手,也是一下下拍打在膝上,尽显一片惬意。
“嗨呀······”
“朕这一生啊······”
“难得。”
“难得啊~”
“难得有这么舒坦的日子,能让朕享享清福~”
神情满是享受的发出几声感叹,刘邦便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御榻上起身。
“嘿!呦~”
“不服老不行啦······”
不等刘邦话音落下,方才感到殿门处的人影,也已是脱下布履、解下佩剑,极其缓慢的走到殿中央,朝刘邦缓缓跪了下来。
“老~~老~臣······”
“咳咳咳······”
看着老伙计这幅话都说不利索,甚至眼睛都睁的十分吃力的模样,刘邦心下不由稍一揪。
“嗯!”
一声略带恼意的低哼,都不用刘邦使眼色,一旁的宦官便赶忙走下御阶,将跪倒在地上的萧何轻轻扶了起来。
“丞相请起······”
听闻宦官这声轻语,萧何只漫长的一呆愣,旋即又缓慢的侧过头,撇了宦官一眼。
见萧何这般模样,刘邦纵是有心维持仪态,也是不由昂起头,佯装感叹着,顺手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唉······”
“才不过几月未见,嗯?”
“你萧何!”
“嘿!”
“嘿嘿······”
“老啦~”
“都老啦······”
似是言笑,又似是释然般笑着摇了摇头,刘邦也没再拿捏天子的架子,大踏步从御阶上走下,便在萧何面前大咧咧盘腿坐了下来。
“来,坐,坐下说。”
忍着鼻尖的酸苦招了招手,将萧何轻手拉到面前坐下来,看着萧何颤巍巍的模样,刘邦赶到嘴边的话,一时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一人面露红光,却也尽显老态,一人更是一副随时可能背过气去的模样,疲惫的将眼皮撑起。
君臣二人就这么对视着,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萧何才废力的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缓缓咧起嘴角。
“陛~下~之~意~···老臣~~已知~之······”
“陛~下~但~去~~~”
“朝~·····朝~中~···尚~得~臣~在······”
看着萧何似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这句简短无比的话道出口,刘邦才刚憋回去的泪水,只如涌泉般自泪腺流出。
但不知为何,眼眶中正不断流出的泪水,却并没妨碍刘邦挤出一抹僵硬无比,不时还掺杂着哭意的笑容······
“嘿······”
“嘿嘿!”
“好啊~”
“有你酂侯在,朕出门在外,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
最后道出这一语,刘邦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哀苦,一把撑起地板,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前打算问的问题、准备交代的话语,此刻,也被刘邦尽数抛在了脑后。
在此刻,老天子心中,再也没有了往日那异于常人的沉着,以及天子特有的雍容。
此刻的刘邦,更像是一个垂垂老矣,且即将目睹老友先自己而去的寻常老头。
最让刘邦感到心如刀绞的是即便是到了这一步,自己,也还是不能完全抛下‘天子’的身份,‘认认真真’伤心一会儿、哀伤片刻。
“此出函谷,待再返长安······”
“唉······”
“带曹参回京,又叫何人做齐相啊······”
满是苦涩的思虑着,刘邦终不忘再侧过头,满是哀痛的看了看还没能从地上直起身的萧何。
最终,老天子下意识赶到嘴边的那句‘萧何,你觉得派谁去?’,却变成了一句平淡,又亲密无比的交代。
“即是来了,便也不急回。”
“待朕自甘泉启程,顺路往长安,巡视朝堂有司一番。”
“自甘泉至长安,这一路,便同朕同辇而行吧······”
听闻刘邦此言,萧何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
下意识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正要摆手拒绝,待看清刘邦那满含热泪的双眸,萧何几经思虑,终还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朝刘邦跪地一叩首。
“老臣······”
“谢···”
“谢~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