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夏派使臣赴宋朝贺。
因是赵曙即位后第一次招待夏使,赵妙柔十分好奇,兴冲冲对云娘道:“我听说党项男人是要把头发都剃光,带一对怪异的大耳环,还要戴一顶红色的毡冠。这也就罢了,据说他们的眼睛居然是绿色的,浑身长满白毛,你听说过吗?”
云娘忍不住吐槽:“那有这么夸张。党项人是鲜卑族的后代,在前朝已经显贵,不过是与咱们服饰不同,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双眼,那里像公主形容得像妖怪一般。”
赵妙柔摇摇头:“宫中都这样传说,非我族类,长得像妖怪也不足为奇了。”又眨眼笑道:“三娘,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云娘连忙推辞:“这是觉得官家还不够烦心吗?身为公主,居然闲来无事去看夷人,便是瞒过了圣人,被那些相公们知道了上札子,这颜面还要不要了。”
云娘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北宋的那些谏官们,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把手伸进宫里的也比比皆是。司马光不就专门指责衮国公主夜创宫门不守礼法,先后向仁宗上了《论公主内宅状》和《正家札子》吗?
赵妙柔的内侍王诚是个机灵人,笑道:“娘子不用担心,此事想要瞒住他人也容易。小的先打听好夏使从哪个门入宫,想来应该是东华门和西华门。到时候咱们上那里去等,小的给公主和娘子换上内监幞头和袍子,你们走道儿再低着点儿头,谁能知道身份,全把你们当太监了。”
云娘还是不同意:“不妥不妥,万一让圣人和大娘娘知道了,说我领着公主不守闺范,我的脸就丢尽了。”
赵妙柔劝道“你也太小心了,我早就安排妥当,可保万无一失。大哥二哥他们功课之余还能出宫跑跑马,我们天天只能呆在宫墙里,还不许自己找点乐子吗?”
云娘前世出差走南闯北,今生又自小随爹爹游宦,本就是闲不住的人,进宫后活生生被逼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女,日日也实在无聊得紧,听她这么说,也就有些蠢蠢欲动,犹豫片刻嘱咐道:“那只许看一会儿,王诚在一旁守着,瞧着不对就赶紧回来。”
等到了夏使朝贺的日子,三班院正巧是王诜当值,负责具体接待事宜。云娘发现赵妙柔已经和他相当熟悉。王诜把二人领到顺天门,递上一包内监的衣服悄悄嘱咐:“使臣进宫都由引伴使引领,随从到下马碑前止步,一概不得入内,过门禁还有侍卫盘点。那时候人多,各有各的差使,只要不扎眼,找个地方悄悄呆着,谁也注意不上你们。我负责陪同夏使觐见,若有什么事,随时叫我就好。”
赵妙柔感激的冲王诜一笑,二人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内监的服饰,手摁着幞头,低下身子左顾右盼,等了许久,也不见夏使的影子,正觉得无聊想要回去时,王诚发现门上来人了,忙使眼色,却见进来一老一少二人,年长者明显是华夏衣冠,像是延州派来的引伴使,年少者大约十七八岁,身穿白色窄袖袍,头戴白色毡帽,头顶上的头发已经剔去,除此之外,长相与中原人士并无区别。
赵妙柔没有看到绿眼白毛的怪物,颇感失望:“看来你说得不错,除了头发奇怪些,他跟咱们长得也差不多嘛。”
云娘好奇道:“夏国的使臣怎么这么年轻,比咱们大不了多少,党项人行事果然出人意表。”
赵妙柔低声道:“想来此人是皇亲国戚吧,党项人不是一向任人唯亲吗?”
云娘却觉得那少年十分眼熟,正在仔细思索,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却听那引伴使大声喝道“使臣需要放下佩鱼与仪物,等后内监传旨方可觐见陛下,不可硬闯。”
那少年笑道“汉人的陈腐规律就是多,在我们大夏,想要参见少帝,通报一声就可入内,何必这么麻烦。”
引伴使正容道:“使臣请慎言,西夏乃我朝藩臣,只可称国主,何来少帝之说?”
少年冷笑:“贵国架子不小,相当初贵国还不是把北辽也当作藩臣,后来太宗皇帝对辽作战屡次败北,最后不也称兄道弟了吗?可见规律礼仪都是假的,最终还是要用实力说话。我以为通过延州、三川口、好水川之战,贵国能幡然醒悟,不再计较这些陈腐的礼仪了呢。”
引伴使大怒“无知蛮夷竟敢如此无礼,我大宋国力比西夏强百倍,陛下不过是不愿动武,否则定当用一百万兵,入贺兰巢穴。”
少年十分不屑:“好,我等着,只怕贵国没这样的本事,到时候大败而归,又要浪费许多岁币了。”
赵妙柔十分生气:“这使臣年纪不大,却出言不逊,蛮夷之人果然无礼,我定要告诉爹爹好好教训他。”一面又拉云娘道:“走吧,在这里越看越生气。”
云娘好奇心被激起,摇头道:“此事不知如何了结,公主先走,我在这里再探听一下消息。”
“那我托王诜照应一下,你早些回来。”赵妙柔一面叮嘱,一面先和王诚离开了。
赵妙柔走后,云娘看到引伴使气急之下,,竟是自顾自走了,心道这事得等到明日才能见分晓了,正要走开,却被那少年叫住:“娘子且慢走。”
云娘吓了一跳,却见那少年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娘子在这里看热闹看了许久了,只是记性未免太差,还记得当日秦州之事吗?”
云娘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自己在秦州用核桃酪救下的少年,忍不住提醒他道:“阁下原来是西夏的使臣,刚才言行如此无礼,如今被丢在这里,今天肯定见不到官家了,阁下回去如何交待?”
那少年无所谓一笑:“这些不过是小事,那引伴高宜死要面子,却不知我党项人一向凭刀剑马蹄说话,只臣服于真正的强者。明天见到贵国皇帝,我自会好好分说。”
云娘对此十分不赞同:“虽然延州之战、好水川之战和定川寨之战贵国侥幸取胜,但大宋只要关闭榷场,不准青白盐入境,你们同样损失惨重。据我所知,由于连年用兵,贵国早已财用不给,田地无人耕种,牛羊无人放牧,百姓怨声载道,想来国内反战的大臣也很多吧,如若不然,庆历和议又是怎么来的?贵国又何必奉大宋为正朔,遣阁下来称贺呢?打仗要是没有强大的国力去支撑,想来也坚持不了多久。”
那少年一愣,凝视云娘良久终于笑道:“娘子这一番话,倒是比引伴高宜高明多了。不过今日我们不谈国事,我与娘子两次都碰巧遇见,也算有缘,不知娘子因何入宫?又为何做如此打扮?”
云娘只得出言解释,说到后来自己越来越心虚,那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们中原人士也如此孤陋寡闻,以娘子的见识,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吧。”又笑对云娘道:“娘子在这里当什么陪读,实际上不过是为人奴仆,又受宫规束缚,毫无意思,不如随我回去,娘子对我有大恩,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云娘大惊,忙摇头道:“我知道阁下是好意。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宫中规距虽多,但官家一向仁厚,圣人与公主都带我极好,我从未生过离开之念。”
那少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远远看见高宜又从北面走来,忙一把拉住云娘的手,带她疾步向南躲避,二人来到皇仪殿侧面,少年低声嘱咐道:“娘子先在这里呆一会儿,等他走了我就来找你。”
云娘在殿西耳房前站定,过了没多久,却听那少年扬声道:“阁下这么快就回来,是要带我去见贵国皇帝吗?”
高宜冷冷道:“贵国已向我大宋称臣,应该称陛下。你毕竟是远道而来,只要肯承认自己之前无礼,我便带你去见陛下。”
少年冷笑道:“我何错之有,阁下刚才说要用一百万兵,入贺兰巢穴,敢不敢把这话在贵国皇帝面前重复一遍?”
高宜气急反笑:“我便说了又如何,明明是你失礼在先,便是在陛下面前折辩我也不怕。我一忍再忍,你反倒得寸进尺,那便由你自生自生吧。”言罢竟拂袖而去。
云娘估摸高宜已经走远,匆匆向北行至少年面前皱眉道:“阁下也太狂傲了,如今把引伴使气走了,今晚饮食住所都没有着落,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少年无所谓一笑:“少吃一顿无所谓,大不了我在马厩过一晚好了。我毕竟是西夏国使,贵国皇帝不会不管我的。”他见云娘颇不以为然,又调转话题问道:“娘子真不打算跟我走吗,你莫小看了我,我自有法子让你出得去。”
云娘不迭摇头:“我在这里就很好。”
少年定定地看了云娘一阵,突然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娘子觉得好,我也不强人所难,日后有缘再见吧。”
云娘忙避开他的目光,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长编》载:先是夏国贺登极进奉人吴宗等至顺天门,欲佩鱼及以仪物自从,引伴高宜禁之,不可;留止厩置一夕,绝供馈。宗出不逊语,宜折之姑故事,良久,乃听入。及赐食殿门。诉于押伴张觐,诏令还赴延州与宜辨。宜者,延州所遣也。程戡授诏通判诘之,宗曰:“引伴谓‘当用一百万兵,遂入贺兰穴’,此何等语也!”通判曰:“闻使人目国主为少帝,故引伴有此对,是失在使人,不在引伴。”宗沮服。庚寅,赐谅祚诏,戒以自今宜精择使人,毋俾生事。司马光、吕诲乞加高宜罪,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