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饮茶畅谈,一直聊到天擦黑,路金麒往窗外一看,日已西沉,忙道:“唷,都这个时辰了,正好那边刚散场,我也不耽误费大人功夫了。”
三人下楼,正遇着散了席的商会众人,大约他们喝出了结果,一个一个都赶着来拉路金麒的手,喷着酒气道:“今日可多亏了麒哥儿,你刚没在,没瞅着,薛大人执意要采纳你的第二条计策,兄弟们擎等着凑银子买盐引,发财就在眼下!你可不许躲懒,咱们回去还要议一议!”
“这事现在就卡在李大人那,他还没松口点头,麒哥儿你一贯的能言善辩,今儿一定要把他拿下!”
“麒哥儿,路大爷,大伙儿都指着你了!”
众人围上来,把路金麒吵的头疼,“罢了罢了,我且知道你们的凑性,别哄我。这事儿能定下来也是大家伙都获益,我没不出力的道理。且等我一等。”
他招手叫来小厮,瞧瞧天色,小声说道:“喆喆,哥哥还有事忙,他们都喝了酒,不好看相,这会子天色也晚,你正该回去了。可找得到路?我找个轿夫带你回家。”
路金喆忙说不用送:“就隔着两条街,我还能丢了不成?我也不是头一次出门。也不用找轿子,不熟更危险。”
路金麒左思右想,终究不放心,“那我送你回家。”
真叫路金喆说不出旁的话来:“就两条街,我走着就回去啦。这世道又不是没女人出门,而且我现在这个模样,又穷又矮,人牙子都不爱我这一号。”
倒把路金麒逗笑了:“你倒清楚人牙子的喜好。”
小厮路金喆扬声道:“大哥儿你去忙,早点归家,您交代的事小的这就去办!”说完,一溜烟儿跑出老远。
路金麒嘬着牙花子,想回去一定得揍她一顿。
裴宛把刘庆叫到跟前,与他耳语几句。
*
却说那路金喆一溜小跑,跑到街上,霎时神清气爽,往兜里一摸,走时大襟里装了一把铜钱,数数竟有三十多钱。
买点什么吃好呢?醉八仙肯定是不够了,路金喆捧着肚子,这一天,喝了不知多少杯茶,吃了多少点心,真腻味!
两岸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店小二站在街上吆喝着迎客,行人如织,挑担推车的小贩兜售小食,路金喆走马观花,越看越馋。
“菱角……热乎乎的菱角……又甜又糯嗳!”
“猪头肉,闵州猪头肉嘞……进口即化,一抿下肚,敬德皇帝吃了都说好![注1]”
“新打的河鱼海鲜……客人看一看喏,煎煮蒸炸,鲜的掉舌头喏……”
“这位小郎君,买只纸鹞玩玩罢?新扎的纸鹞,一摇上青天!”
……
路金喆一路闻着味儿一路数着钱袋,花了两文钱买了一荷包菱角,一扭头,看见裴宛遥遥的站在街上,像是在等她。
路金喆径自捧着荷叶往前走,荷叶有些烫手,她等不及要去吃菱角,不断的吹气,裴宛跟在她身后,渐渐地走在一处。
菱角稍微吹凉了些,路金喆赶紧拿起一个,中间一掰,放进嘴里,她吃菱角从不剥皮,使个巧劲儿,一嘬一扯皮就下来了。
路金喆吃完一个,问裴宛:“你尝尝?刚买的,来不及下毒。”
裴宛瞧这黑乎乎的玩意,实在不想吃。
“唉呀,它可好吃了!”她笃定他是不会吃,怕露怯,索性把荷叶放在他手里,拿起一个菱角,演示给他看:“这叫菱角,你把它中间掰开,扒了皮就可以吃了,很糯很甜。你尝尝?”
她把扒好皮的菱角肉自己吃了,又把荷包拿回来,递给裴宛一个完整的菱角。
这么走着实在是有点尴尬,裴宛没办法,只好有样学样,掰开菱角扒了皮,吃进嘴里,仔细品咂,点评道:“有些像火焙栗子。”
“对!比栗子糯一点,好吃罢?”
好不好吃的,裴宛也没个计较,他只管问她:“你怎么不回家?”
路金喆浑不在意,随口道:“反正都是要被念,我且得自在自在呢。你饿不饿?我们浣州好吃的可多了!”
裴宛还是早晨吃的一碗云吞,现下倒也是真的饿了。他本来是见她一个人往家里走,觉得出于道义以及对昨晚借宿的答谢,不能不管,可这姑娘实在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刮到哪儿是哪儿。
“前面这个街口拐进去,走两个十字口,你就到家了,家里什么没得吃?”
她想,这个人可真败兴,明明瞧着同自己一般大,怎么就没有玩性呢?
“你想不想喝鲫鱼汤?我知道前头一家鱼档,炖的汤好鲜美的!”
裴宛抿着唇,面无表情。
路金喆扬起脸,可怜极了:“去罢……”
大约这就是姑娘家的手段,反正从来没人在太子殿下面前这么撒娇卖乖过,裴宛头一撇,示意她带路。
鱼档就在前头不远,倒没有想象中的腌臜。
店老板在一家鱼档铺子檐下支了个草棚,棚下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挨边码着数十条黑鳞鲫鱼,浓白的汤翻滚着,带着一股子勾人食欲的鲜香。
食客们也多,有头戴仓头巾的老叟,有戴书生帽的学子,亦有穿裋褐的农人,挤挤挨挨坐满了两条长桌,路金喆瞄见两个空位,忙忙的坐下,一边示意裴宛也坐,一边喊道:“店家,上两碗鲫鱼汤,一碗要多多的芫荽[注2]!”
又问裴宛:“你吃不吃芫荽?”
裴宛如临大敌:“我不吃!”
路金喆很是嫌弃:“鱼汤不放芫荽,那喝起来有什么滋味?”虽这么说,仍大声道:“另一碗一点芫荽都不要放!”
店家也大声回道:“好嘞,一碗要多多的芫荽,一碗一星儿也不放!”
不大一会儿,两碗鱼汤做好,店家端上来:“两位小爷慢用!滋味不够,盐罐子香油香醋在桌上,自己添!”
路金喆迫不及待端过自己那碗一片绿的汤,把另一碗白白的推给裴宛:“快,趁着热吃。”
两下里无话,默默喝汤吃肉。
热汤下肚,果然慰藉肠胃,这汤也不知在火上滚了多久,汤头醇厚鲜美,鱼肉细嫩,筷子轻轻一挑,便可与骨刺剥离。
裴宛胃口好了些,慢慢吃着,半碗汤喝尽,吃了几筷子鱼腹肉,停了筷子,目光散漫的打量起周遭来。
江南到底是江南,犹记得他刚离京时,护国寺外的梧桐已经染黄,而眼下的浣州,仍旧处在一片葱茏的绿意中,零花河宽阔清幽,粼粼的泛着蓝光;垂柳的枝丫低到河水里,河里乌蓬如龙,撑篙一点,疏忽而过。
草棚里食客们的闲谈也渐渐入他耳:
“我那连襟在衙门上当差役,嚯,听说一天要从邺州运来上百根金丝楠木,天爷,造仙宫也就这架势了……”
“那金银填海似的使,也不知道是什么稀奇景儿,要是能看上一眼,就是死也值了!”
“要死你去,这是什么筑桥修路的丰功伟绩嚒?当年白氏王朝因何覆灭?八巡江南,极尽奢靡,掏空国库家私,乃至于我朝太||祖一御极便明发《克己训》,约束后世子孙克己慎独,想来如今姓裴的已经将祖宗家训忘到脑后了……”
“勿急勿急,你又不姓裴,操哪门子闲心呢?万里河山跟谁姓,也碍不着咱们浣州城!这就没王城的命!”
……
裴宛低垂下眼睛,他前头没别人,正和他头对头、脸对脸吃饭的便是路金喆。
路金喆倒是吃的如入无人之境,周遭一切吵吵嚷嚷都不抵手里这碗鱼汤,顿饭功夫,碗里鱼汤见底,一条鱼已经根骨分明,竟然还不停箸,挟起鱼头来咂着。
长到这么大,裴宛头一次见到有人吃鱼头吃的这么津津有味,甚至有些不太体面。
“你若不够,就再买一碗。店家……”
“嗳,不用,不用!我饱了!”路金喆赶紧摆手,说完又夹起半片鱼脸颊,放在嘴里仔细吮吸,嘴巴里说的话都含糊不清:“我奏是爱恰鱼脑袋!”
裴宛手掌握成拳抵在唇边,挡住了笑意,眼睛尽量不去看她。
好不容易路二小姐吃美了,裴宛从荷包里倒出钱来付,他见那摊上糊了个价牌,上书两行大字:“美味鱼汤,壹碗贰十钱。”
路金喆见状,把他一半钱还给他,从自己荷包里数出二十个铜板,往桌上一拍:“店家,收钱!”
“来嘞!谢二位爷,吃得好下回再来!”
*
吃完了鱼汤填饱肚子,路金喆还不回家,在大街上溜达,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幸好她囊中羞涩,不然都得抱回家。
前头茶楼支了个大茶棚,人头攒动,掌声雷鸣,叫好声阵阵,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路金喆硬要往人堆里去看,裴宛妨着人挤她,板着脸没让。
他平常的时候气势就听唬人,动真格严肃起来时,更是封疆大吏见了都打怵,路金喆哪儿有勇气跟他犯犟,一声不敢吱,索性站在圈外,支棱着耳朵听个热闹。
说书先生纸扇轻摇:“话说敬德皇帝自打五月节起,龙舟一路从京师运河转道敕蓝河,一路南下,每到一地,当地府官必献美女。你们知道天下美女第二多的地方是哪儿?”
有人抬杠:“为什么不说第一多?”
旁边的笑骂:“放屁,天下美女第一多的地方是咱们浣州,皇帝老儿还没到呢,他要是到了,我瞧你那刚娶的小姨娘一准保不住!”
抬杠的怒了:“嘿!编排到你爷爷身上,瞧我不打你!”
茶客中一人喝道:“别打岔!天下美女第二多的是渝州!”
“对,正是渝州!”说书先生在一片沸反盈天中岿然不动,道:“渝州原本是不停船的,但那舟上不是有瞭望麽?见那岸边多是高门广户之家,下令停船靠岸,大纛卤簿直驱而入,主人家忙忙的摆香案,又是跪拜,又是拿出家中美食美酒,可皇帝吃惯了御膳,哪里稀罕老百姓家的饭食呢?”
“说的有道理,那皇帝老儿既然不是饿了,那是怎地?”
底下一片嚷嚷,夹杂着无赖混混的嬉笑。
路金喆讪讪的,赶忙退出来,不自在的摸了下耳朵,“没什么意思,这帮说书先生为了几个赏钱,见天的胡说八道。”
裴宛耳朵比她尖,不用凑上去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半天才说一句话:“回罢,天色着实晚了。”
“好!”
路府离这里只有两条街,但也要穿一条巷子,短短一段路,两个人一句话没说。
路金喆几次想找点话,但又觉得自己多嘴就是火上浇油,毕竟那本小人书还下落不明呢,八成已经被当成罪证落在这人手上。
到家了,眼前就是自家粉墙,墙里就是自己的绣楼。
再拐一个弯,就是路府正门,裴宛不好露面,打算就送到这里。
柳树下,裴宛率先止住步伐。他看了看这棵树,把自己压心里好久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要栽柳树?在我们老家,门前栽柳树可不是好风水。”
路金喆看了他一眼:“早就听出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了。”
裴宛笑笑:“我从京城来。”
京城,路金喆耸耸肩:“兴许是风水南下的时候旁人道听途说,听拧了。然后一到浣州就讲究‘门前一棵柳,珍珠玛瑙往家走’[注3]。”
裴宛听她话里有话,笑了,又想她家果然是珍珠玛瑙往家走的,便道:“你回去罢,我也走了。”
“嗯。谢谢裴……费公子。”
裴宛摆摆手,两下里再无多余的话,他们在巷子中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