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弘杉负手站在窗前,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久久没有挪动,不知何时,他沉重的叹息一声,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今日,卢龙节度使上奏的折子,在朝堂上被公布。
奏折中说,有确凿证据表明,振武节度使李国昌,就是谋害康承训的元凶,并且列举了振武修士,潜入河东制造混乱,引发军民动乱的证据,这其中分量最重的人证,便是被卢龙押解到长安的几名振武修士。
折子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满堂哗然,尤其是在王铎、路岩一党的官员,出列慷慨陈词,痛斥振武桀骜不驯的种种事迹后,朝上官员群情激奋,争先恐后声讨振武,宰相当朝宣了振武进奏官上殿,对其一阵怒斥。
那架势吴弘杉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那分明就是要斩了振武进奏官,而后向振武用兵的节奏。
整个过程,吴弘杉都一言未发,他有心为振武辩解几句,因为在他看来,那些所谓铁证,实际上仍有很多疑点和值得推敲的地方,而且他还没有放弃跟振武结盟的打算,但他不能。
满堂官员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大员们态度一致,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让吴弘杉只得闭嘴。
从朝堂上回来之后,吴弘杉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心里很清楚,振武的名声已经彻底坏了,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不会再下嫁一个郡主到振武去。
“明公,有客到访。”
吴弘杉本来不想见客,但听说对方是卢龙进奏官后,他心头猛地动了一下,直觉告诉他应该要见一见。
吴弘杉端着茶碗,茶盖提了几回,仍是没有喝茶的心思,他索性将茶碗放下,看着面前的客人道:“张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卢龙进奏官张和,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直言不讳道:“吴驸马可知,今日朝堂上,诸公为何一听振武谋害康公的折子,便群起响应,异口同声讨伐振武?”
吴弘杉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遂寻思着道:“朝野皆知,韦保衡在朝时,曾力主小女下嫁振武,所以诸公都认为,韦保衡跟振武有所勾结。如今韦保衡被治罪,虽说朝廷为了降低影响,没有公布那本账册中,其它官员的名字,也没有大肆彻查是哪些人贿赂了韦保衡,但满朝官员,但凡跟韦保衡有所往来的,都战战兢兢,此时诋毁振武,就是否定韦保衡,这对急需撇清跟韦保衡关系的官员而言,是个不可错失的机会。”
“驸马此言有理。不错仍是错了。”张和笑容神秘。
“哪里错了?”吴弘杉一阵错愕。
“驸马可知,振武为何敢插手康公之死的案子,仅凭一些蛛丝马迹,就言辞凿凿说是振武所为?”张和反问。
“这”吴弘杉一时想不明白,“还请张公赐教。”
“下官只能告诉驸马一个名字:安王。“张和的笑容愈发莫测。
“安王?这怎么可能?!”吴弘杉浑身一震,倒吸一口凉气,满脸不可置信。
“驸马可知,今日在朝堂上,官员们之所以群起响应,是因为有王公跟路公安排?”张和继续深入。
“这倒是的确有可能!”吴弘杉点头,韦保衡垮台之后,朝堂之上,王铎和路岩就是最大的两座山头,说是他们俩控制了整个朝堂,都不为过。
“不是可能,而是事实的确如此。”张和笃定道,“驸马可知为何?”
“这”吴弘杉更想不明白了,连忙拱手,“还请张公赐教。”
“同样是那个名字:安王!”张和掷地有声道。
“又是安王?这怎么可能?!”吴弘杉嗔目结舌,差些拍案而起。
张和饮了口茶,润润嗓子,笑容就像黑夜一样深不可测,他盯着吴弘杉,看得对方心底发寒,这才道:“驸马为何不想想,安王为何要这样做?安王千方百计打压振武,目的何在?”
吴弘杉刚想说什么,却因为太过急切,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他连忙闭了嘴,心里已是惊涛骇浪,脸色剧烈变幻,不知是喜是忧,竟是忍不住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看来驸马心绪不平,那张某也就不打扰了。”张和站起身,拱手告辞。
“张公且慢!”吴弘杉连忙叫住张和,神色急切的问:“张公今日来跟吴某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和微笑不言,拱手告退之前,只是说了一句:“驸马莫要忘记,韦保衡是因为谁而倒台的!”
看着张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吴弘杉愣在那里,许久未动。
他心里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李晔!
那个年初还一无所有的后辈!
“不到一年时间,此子竟然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了么?!”
吴弘杉心绪难平,躁动不安,“现在朝堂上,势力最大的王公、路公,竟然都听他驱使!那岂不是说,他就算没有宰相之位,实际上已有宰相之能?而且而且张和竟然为他说话,这岂不是说,向来桀骜难驯的卢龙节度使,竟然都投靠了他?!”
“内镇朝堂,外驯强藩,连韦公都没做到的事,竟然被此子无声无息的,就全都做到了?!这”
“他的确是能做到的,因为韦公,不正是被他扳倒的吗?!他连韦公都能扳倒,要做到这些的确是可能的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王铎、路岩,堂堂宰相,怎么会甘愿与他为伍?!此子安王,太可怕了!”
意识到这些,吴弘杉双手发抖,坐立不安,他想起之前对待李晔的态度,突然感到极为不妙,一时间悔恨交加,连肠子都青了!
吴弘杉陡然明悟,现在李晔的能量,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但无论如何,李晔已经如日中天,别的不说,若是要报复他吴弘杉,那岂不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他先前依附的大树韦保衡,已经倒台了,他现在已经成了官场上的“孤家寡人”!若是李晔要对付他,谁能帮他?谁愿帮他?谁敢帮他?!
“快,叫郦郡主过来!”
“不,我自己过去!”
进门见到吴悠,小丫头正在绣花。
乍然见到吴弘杉,小丫头一阵慌乱,连忙把花布藏到身后,一副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样子,左顾右盼道:“父亲怎么来了?”
“绣的什么,拿给为父看看。”吴弘杉和颜悦色。
“父亲”小丫头十分扭捏,脸都红了。
吴弘杉手一招,一阵风过,那花布就到了他手里,低头一看,却是一对鸳鸯,已经初步成型,鸳鸯两旁,分别有两个字,正是一个“晔”,一个“悠”!
“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吴悠先是恼羞,随即就低下头,双手食指环绕,声若蚊蝇,“父亲,我错了”
虽说她跟李晔两情相悦,而且性情颇为叛逆,但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虽然任性,却并非不识大体,也心知给吴弘杉惹了不少麻烦,眼下自知又做错了事,难免忐忑不安。
吴悠耷拉着小脑袋,已经做好挨训的准备了,毕竟这样的经历,她已经有过不少,吴弘杉对待她跟李晔的态度,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划清界限,严格划清界限!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到来,吴悠低头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半分动静,吴弘杉连发怒的粗重呼吸都没有,她不由得十分纳罕,悄悄抬起了小脑袋,偷看了吴弘杉一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吴悠就怔住。
只见吴弘杉手持花布,恍然失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双目放空的状态,而且也不知是否看错,吴悠诧异的发觉,吴弘杉的眼眸里,竟然闪动着泪花,就像是看到了极为感动的事!
“父亲”吴弘杉这副模样,可把吴悠吓得不轻,心说这是怎么了,父亲难不成是要哭?
吴弘杉真是快哭了,是被吴悠感动哭的,天可怜见,还好吴悠对李晔始终一片真心,哪怕他一直反对,还坚持不懈,守着这份心思,没有放弃,还好李晔对吴悠也真心一片,眼下驸马府的处境,这才有转机的可能!
为了这份不易的坚持,带来的珍贵转机,吴弘杉感动的要哭。
吴弘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咳嗽两声,装模作样道:“唔你多久没有见安王殿下了?”
“安王殿下?”吴悠一脸茫然,脑袋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老安王李岘,因为吴弘杉私下里,从来没有尊称过李晔为安王,“父亲是说晔哥哥吗?父亲应该是知道的啊,自从被你禁足,我就一直呆在府中,没有出过门,只有那次晔哥哥来的时候,见过一面”
说到这里,吴悠立即小脸一垮,她以为吴弘杉是要责备她,顿时委屈的快要落泪:“父亲,我可没有私下跑出去,我还不至于那般不懂事,你竟然怀疑我”
“怀疑你?为父怀疑你什么?”吴弘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既然你们这么久没见了,你难道不想他吗?你难道不想去见一见?”
吴悠瞪大了黑曜石般的眸子,满脸不可思议,好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吴弘杉竟然问她想不想见李晔?
而且话里话外,都是鼓励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陷阱,吴弘杉在试探她?
“我看今日月色不错,说不定安王殿下,也想见一见你”吴弘杉说到这里,老脸一红,心道自己也太急了,哪有做父亲的要女儿夜里出门会情郎的,连忙咳嗽两声,“你还是明日再去见吧?”
吴弘杉话没说完,就愣在那里。
因为吴悠已经一阵风也似,从他面前消失,瞬间冲出了门。
吴弘杉脸色一阵扭曲,好不精彩。
好半响,他终是长叹一声,低声自语道:“别怪为父势力,小人物要往上爬,做个骑墙派,也是迫不得已若有机会,谁不想顶天立地?”
时辰不早,虽然宵禁只针对主街大道,并不限制百姓在坊内走动,街上却已经没什么行人,小河边的垂柳,在冬日的夜风里,只有干枯的枝条轻轻摇荡。
李晔在河畔负手而立,不由得想起花灯时节,无数男女聚集在河边,将五颜六色花灯放入河面的情景,那时总是很热闹。
“两位,不必藏了,跟了我这么久,也怪辛苦的。冬夜风冷,还是早些办完事,早些回家休息吧。”李晔没有回头,望着河面淡淡说道。
小河对面,宋文通从阴影中现身,而王建已经在他身后出现,他小山一般的身躯,显出一大团黑影。
“你早就发现我们了?”李晔背后二十步开外,王建深沉的声音响起。
李晔看清两人的面容,微微一怔,摇头苦笑道:“知道有人跟着我,却不知是你们二位。”
他心里叹道:“蜀帝王建,岐王李茂贞刘行深啊韩文约,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派来行刺我的这两个人,有着怎样的分量?”
小河对岸,那个容貌倾城英姿飒爽,而又雌雄莫辨的杀手,便是岐王李茂贞!
当然,现在他还叫宋文通,还没有被皇帝赐姓——前世赐他李姓的,正是李晔本人!
岐王李茂贞,唐末大诸侯之一,占据关中之地,是江北除了梁帝朱全忠,和晋王李克用的第三大势力!
前世,李茂贞成势之后,曾一度控制长安、挟持李晔!
李晔身后的王建,成就更大,割据蜀地后直接称帝,开创了前蜀皇朝!并且以蜀中一地之力,遏止了南诏的北侵之势,打得南诏毫无还手之力!
与这两人相比,前世做什么都不成,最后被逼得自尽的李晔,简直就是小虾米。
不过,那也就是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