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能出宫,那就接人进来吧。这日落鸢带着人亲自去大慈悲寺将晏华浓接进宫来,顺道把柳兰心的夫君张岸山捎上。
这日的瑰燕宫里藏着许多秘密,宫里上下只有林姑姑获准可以随意走动,连结香瑞香都只被允许伺候在外间。
柳兰心与夫君半年未见,忙着话衷肠,晏华浓到了之后便先被请入里间与王后密谈。
晏华浓这一路都披着斗篷,戴白纱帷帽,遮住里头灰色的僧袍与她招人瞩目的脸蛋。待入了里间,她才脱去遮掩衣物,又还原成朴素简单一尼姑。这个冬日她过得还算凑合,棉袄与棉袜都有,气色与上一次见到时一般样,并未受怠慢。
“贫尼虚怀,参见娘娘。”
燕妫今日特地素净打扮,头上只插一只桃木簪子,与那僧袍相对并不显华贵。她早已备下热茶与点心,请贵客坐下说话。烹茶是她放松自己的方式,平日里她便喜欢烹茶,见晏华浓就更该烹茶。
“可知我请晏姑娘来是为了何事?”
晏华浓在她对面徐徐入座,捧起茶盏暖手,轻轻一笑:“想来,是因为贫尼托落鸢送的那封信。”
“晏姑娘喜欢什么香?”燕妫问。
“龟甲香。”
“正巧,今秋我身边的丫头用桂花制了些。比不得名匠所制,闻着倒也尚可。”说着将瑞香弄出的香料舀了一勺进香炉。
香点起来,茶也烹好,可坐下慢慢细聊。燕妫放下炉盖,喝茶润口:“那么,你想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晏华浓轻轻嗅了嗅清甜的香,许是礼佛久了的缘故,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很有些恬淡味道:“来时与姐夫同车,他在车中已与贫尼说了大概。贫尼想着,既然女帝的诡计已然破解,娘娘特地传我前来,应该不是为了柳姐姐,是为了落鸢。”
燕妫点点头:“和晏姑娘说话,很轻松。”
晏华浓笑了笑,安安静静地把这盏茶饮完:“来歧国以前,父亲曾经把贫尼藏在一个偏僻的尼姑庵里。一日落鸢受重伤误打误撞进了尼姑庵,我帮他采药疗伤,因此结识。后来,王上派人将贫尼掳回歧国,贫尼来不及与落鸢道别,他也欠我一个救命之恩未报。”
“所以,后来他才会帮你送这封信。”
“是的。”
燕妫又为她舀满茶:“所以你二人并不是熟识?你可知道他是何来历,或者他当日因何受伤?”
晏华浓垂下眼眸轻轻吹茶,只把头摇。
燕妫有一点失望。细数来,落鸢已经陪伴在瑰燕宫半年有余,从不熟悉到半熟悉,落鸢身上总有令她忍不住想要窥视的地方。如他的来历,如他的过往,如他那刻意隐藏的功夫。仅仅是他身上惨烈的伤,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说说别的吧。”燕妫若有所思之时,晏华浓放下茶盏,“不如说说王后娘娘今日的妆容。贫尼以为,娘娘大可不必因为要与贫尼相见,就委屈自己打扮得如此素净。”
话题突然岔开,燕妫的思绪被迫从落鸢身上抽离。
晏华浓:“娘娘穿得再素净,也不如贫尼身上的僧袍素。天命既然如此,又何必耿耿于怀,我不介意自己已不再是晏华浓。”
燕妫对她的大度,始终报以怀疑,闻言眯了眯眼睛:“此话当真?”
“我不介意我的名字与身份不再是我的,但我介意此后余生都难与家人相见。”晏华浓说着,苦苦一笑,“更介意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不论佛告诉我多少遍,要宽容众人,要舍己度人,也不论我告诉过自己多少次认命吧,我也始终不能甘心。”
她竟敢赤|裸|裸地,将这样的话当着燕妫的面说出来。
而燕妫,宁愿她这样说出来。因为,她根本不想欠谁的:“那你,想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消心头遗恨。”
晏华浓摇头,依然慢条斯礼说这话,语气却隐隐有颓意:“我不知道……我也无能为力。”
那种被所谓的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燕妫比她还要清楚。她生来就是受尽折磨的,这一辈子都在为自己拼,可拼到如今却始终活在暗影之下。
她轻握住晏华浓的手:“你说,你不介意你不再是晏华浓,但我介意自己成为了晏华浓。”燕妫也有不忿,无需这个名字的主人提,她也无比想要让各自的身份回归原位。
晏华浓满脸惊讶,张张嘴,没有发声。
燕妫:“我想做回自己,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忍,可能一忍十年,也可能三年,当然,也可能明日便可卸下包袱。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晏华浓:“十年我忍,二十年我也忍得。”
命运玩弄下的每一个女子,都如顽石镇压下的一颗草,早晚要撑破那石头,沐浴阳光,贪婪生长。
这日燕妫与晏华浓谈罢了话后,柳兰心那头也与丈夫说完了心事。两姐妹终于可以关起门来道一道相思,而燕妫无意打扰,只将张岸山叫来,聊几句话打发时间。
这张岸山经历数月牢狱之灾,又风吹日洒奔波来歧国,人消瘦得不成样子。不过举止合度,五官周正,依稀可见他昔日风采。
“听说,张大人从前在劝农司任职,是个农官?”
方才张岸山已听进去自家夫人的话,愿留在歧国效力,闻言惭愧:“不敢当娘娘‘大人’二字,草民不过是署内小小一农官,七品而已。”
那柳家与晏家是世交,家世应当不差。柳兰心嫁给他一个七品农官,当属下嫁,那这张岸山许是有他过人之处。燕妫稍稍有些兴趣,又问:“听说你曾遭遇官署同僚排挤,是晏大公子帮你出面才助你在署内稳住脚跟?”
说到这个,张岸山就忍不住叹气,失望至极:“唉,大羲……唉,连农事都不上心,百姓苦啊。我原有勃勃雄心,想在劝农司大展拳脚,帮助农桑,可结果满眼尽是……不提也罢。”
他一叹再叹,话到嘴边却又懒得再提,必是遇上了极荒唐之事,燕妫接着他的话问:“可是有人掣肘?”
见王后感兴趣,他这才吐露一二:“回娘娘,正是如此。从先帝在位后几年,龙体欠安时常休朝开始,大羲朝的内政就愈发乱了。仅在劝农司内,捐官的捐官,挂名的挂名,库内农具发霉腐朽也无人管一管。后来女帝登基,重武轻文,因重视军粮倒也把劝农司催得紧。但署内早已无人做事,被逼得急了,那帮……那帮混账干脆抢了我苦写五年的农书献给女帝,反诬陷我偷盗库银。”张岸山说起这些过往,对大羲官场再不抱希望,“可这书献了之后,女帝虽派人推行书中内容,可惜举国上下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我的书是半点水花也不曾溅起。”
从未听说过“张岸山”这个名字,原来他是个怀才不遇的。
燕妫觉得,他或有大用。歧王正为缺少农官伤脑筋,本地农官大多是靠经验办差,读过几本书罢了,像张岸山这样能著书的还未找出一个。眼下国内缺粮,急需提高亩产,缺工具,缺经验,缺良种,缺劳力,张岸山若当真有才,或为神助。
燕妫饶有兴趣,又问他道:“那张大人的书,可还能再写得出来?”
张岸山:“回娘娘,都记在心里,有笔墨便能再写得出一本。”
与这张岸山聊了些时候,临近黄昏歧王回瑰燕宫来。柳兰心与晏华浓聊了许多时候,也该打住,晏华浓披上斗篷与帷帽先回大慈悲寺去,张岸山则留下等歧王问话。
闻人弈得一良才自是狂喜不已,当场授予官职,指派他在沈夕月手下做事,暂管理农桑署,能不能收服现有农官正式做农桑署的第一号人物,就要看看他的本事了。
但在任职之前,他这名字需要改一改,不可再叫张岸山。否则死牢劫人岂不坐实了是他歧国所为,女帝怎会咽得下这口气。
歧王亲赐名,张谷风,赐宅居。
这之后,燕妫安排车马将张谷风送回新宅,柳兰心则依然留在瑰燕宫中。一事毕,还以为歧王会如往常一样,在瑰燕宫用膳,接着在瑰燕宫批会儿折子看会儿书,待入夜后休息。今日却不同,他只小坐片刻便又要回问政殿。
燕妫以为他要留,刚摆下点心:“王上赶着要走,什么事累得这么忙?”
“孤来看看你,顺便瞧瞧可有事需要孤来定夺。”闻人弈埋下头,吃了她手上的凤梨酥,“年底了,孤让朝里这些当官儿的都来孤跟前述职。今夜还排有长龙,孤得一个个听,兴许太晚就不回来了。”
“都来述职?所有的大小官员?!”燕妫手上捏着他咬下来的半块糕点,惊得已忘了他方才的孟浪之举。
“嗯。”
这怎么可能。
“下头的官,让他们找自个儿上司述职就是,王上事事亲力亲为,小心累出个好歹!”再说了,只有一个月就过年了,算下来,每天除了要上朝要批折子,他还得听十几个大小官员的述职。
闻人弈不以为意:“孤要看看,哪些是干了实事儿的,哪些是光吃俸禄的蛀虫。”毕竟当初选派官员时十分匆忙,褚中天推荐了大把的人,除个别极重要的官位没有被他染指,他所举荐的几乎都启用了。
现在闻人弈王权已稳,褚家式微,他倒要看看哪些人该滚出朝堂。
“可也不急这会儿,等过了年再来嘛。”
“那岂不给他们时间应付。”闻人弈摇头,半只脚已经迈出去将要走了,“况且孤的时间不多,孤希望以后的日子不必战战兢兢。当‘燕归期,梅将落’真正实现,你我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才能不惧不畏,共享余生。”
燕妫望着歧王远去的背影,手里捏着他吃剩的半块凤梨酥,心里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