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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婚事(1 / 1)

少见地,闻人椿没在前头风风火火地忙活,而是一个人躲在库房里睡觉。角落里有一个修缮时落下的沙袋,鼓鼓的,闻人椿便伏在了那上面。

她素来是不嫌脏不嫌简陋的。

可今日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未能睡着。

她知道自己很累,凡胎肉身熬不过彻夜不眠,但闭上眼听见的是霍钰的梦呓、是二娘处死小白狗的场景,心里立马慌得像有几万个虫子在鸣叫,清醒得好像才被一盆冷水浇过。

于是她反复睁眼、自我安慰,会苦尽甘来的。

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总该有那么一桩好事落她头上吧。

她要相信霍钰。

思量间,闻人椿不由地摩挲起手腕内侧的那朵椿花,这是系岛姻缘的象征,说是花纹经久不灭日益鲜活,有如两人间情爱。

如今这花越开越盛,他们不该过不好的。

门被人轻轻推开,是箩儿来取药材,她走到亮堂处,才隐隐发现屋中有人,更意外的是,那人竟是闻人椿!

“小椿姐?”她将信将疑地问出声。

闻人椿见是她,起到一半的身子便停止了慌乱,直接在原地盘起了头发。

“你来拿什么?”闻人椿刚问完,便兀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来思虑过多实在没有任何裨益,只会让人再也生出更多懒惰筋骨。

因而她重新束了发后,立马拿过箩儿手上的清单,帮着一道取药材。

箩儿倒是逮着了打趣她的机会,故意取笑:“好呀,小椿姐,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你竟一人躲在这里偷懒!果然是主子的派头!”

“又胡说!”闻人椿往她后腰上拍了一记,“小心你被这张嘴害死!”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我又不是去外头说!”

“隔墙有耳你不懂吗?好歹也跟过五娘和四娘。”

听闻五娘和四娘,箩儿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说不要说!她们一个个过的什么日子、存的什么心机,累煞人又不讨好,也不知图的什么。”

“小椿姐!”她忽是想到了什么,抓着闻人椿的手叮嘱道,“等你做上二少爷的娘子后,可千万别变成那般模样。不值当,没意思极了。若要日日尔虞我诈、变着法儿地给人下套,那还不如躲在这儿睡觉呢。”

前头几句闻人椿听着还算顺耳,可到了最后一句:“箩儿,你这是绕着弯儿地在数落我吗?”

“不敢不敢,我哪敢数落大娘子啊。”

“箩儿!”闻人椿板起了脸,但到底心里是喜悦的,眼底藏不住笑意。

成为霍钰的娘子,对于彼时的闻人椿来说,实在是一生所愿、毕生所求。

她还不知道世间风浪有多磨人,还不知道爱恨嗔痴都可以化作乌有。当那颗爱人的滚烫的心被磨成砂砾,向神佛求告的竟成了避之不及的。

霍钰爱闻人椿。

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相信的,否则这一刻他不会站在霍老爷的病榻之前,求霍老爷主持这桩婚事。

“你们现在都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还能不答应吗。”霍老爷平躺着望着床顶,不惊不恼。他的衰老肉眼可见,尽管他本人不以为然,没说过半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的丧气话。

霍钟是故意恶待他的,拿陈年糙米给他吃,月余才烧一份白肉给他,屋子几月扫一次,甚至隐约透出了一股发馊腐臭的味道。纵使这样,霍钟仍称赞自己心善,常叹霍老爷这位父亲有福气,坏事做尽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养老。哪像他的亲娘,当初年纪轻轻便饿到偶尔沾了油水都会吐个不停。

他在报复霍老爷,霍钟看在眼里,愤懑占一半,痛快占一半。

这个曾经拥有过五房子女的男人,究竟对谁尽过父亲的义务,又把哪位娘子当成了自己发妻。他原以为父亲多多少少对娘亲有一些情谊,可娘亲深陷泥潭之时,他却一言不发带着小娘子逃去避暑。

娘的死,他的腿疾,他们与霍钟无法化解的仇怨,细细推演,源头其实不都握在他手里吗?

霍老爷应景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他脸上有一小片打上了光影,更显憔悴晦暗。身上倒是被人盖了一床梅紫绣金花的被子,喜庆得教人发笑。

“钰儿,这事儿你同你娘说过吗?”他问得离奇,霍钰不知从何答起。

“她答应了?”霍老爷又问。他皱着眉,纹路挤成一堆。

他是不记事了吗?

霍钰心中一沉,刚想说话,又听霍老爷冷冰冰嗤笑一声:“哦哦哦,她死了。唉,都怪她夜夜入梦纠缠,我都要忘了呢。”

“父亲竟还能梦见娘亲?”提及娘亲的死,霍钰顿时失了平静语气,他别开头,再不觉得眼前之人值得同情。

“钰儿,你别怪我。”霍老爷语带苍凉,像一口极沉的钟鼎砸在了地上,“我想救她的。可是救了,她也不会想要好好过下去。这么多年,我救她不止一两回,可她的心从来不在这个府上。”

说来谁又相信,他霍晖一生挚爱竟是他府中的二娘。

不,也许早就不爱了,也许还有一丝余情。他老了,一生在他眼中愈发潦草而糊涂,多一日便过一日,不想再计较那些藏得太深的玩意。

“可您作为她的夫君,就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吗?大哥要的是她的尊严,她的命!您何尝不知!”

“那是她自己做的孽。钰儿,钟儿恨我是我罪有应得,可你不该。”

“够了!”霍钰气得快要发狂。他为何不该,那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千错万错,娘亲都不曾伤过他一分一毫。在这座冰冷高阔的府宅之中,是娘亲始终护在他身旁,使他得以做个闲散倜傥的二少爷,使他得以安心放下家业去搏功名。

他绝无可能放下娘亲的仇恨。

见他满脸仇恨,霍老爷哀哀地转过头,仍旧是那片灰白色的床顶,积了许许多多灰,没人在意。

就像他将要说的话。

“钰儿,你娘虽是不在了,但我们都还得照着她想要的过。”

疯的疯,死的死,听话的继续听话。

霍钰并不在乎这些,他此番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这桩婚事,只要霍老爷能撑着这副病躯喝完闻人椿奉上的媳妇茶,他便仍能勉强称他一句父亲。

回府时已是天黑,因前厅无人,他便拄着拐杖一路回了屋,还是不见闻人椿的身影。

她似乎过不惯清闲日子,但凡他早归、或是临时取消宴席商谈,都是捉不到她人的。

管家瞧他回得突然,连忙遣了女使送来一碗甜汤垫肚子。那位女使虽是年轻,却也体贴,又多问了一句:“主君想要吃些什么?”

他当即想到霍老爷屋里那碗绕着虫子的剩饭,毫无胃口,便摆了摆手。

不多时,却有一碗观音面呈了上来。

“椿姑娘吩咐过,主君没胃口的时候,要厨房给您做碗这个。”

霍钰仅是看了个色面便不怎么想吃,于是戳了一筷子又放下了:“她一定没同你们讲,这个面一定要用剩菜才好吃。”

“剩菜?”女使惊得重复一声。她不解,也不敢端一碗剩菜到主人面前。

幸而闻人椿敲门而入。

她带着一身药草香,霍钰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见着了药引,不自觉地往她身边倚靠。闻人椿忙在他小臂上拍了拍:“还有人呢。”

于是霍钰眼神一甩,女使立马隐忍着嘴边偷笑,连声告退都不讲,便一溜儿地消失了。

“这个小丫头不错。”霍钰都不给闻人椿落座的机会,搂着她的腰便亲昵地凑了上去。

闻人椿怕他乱来,羞得推搡起来。

“我就抱抱,你让我抱一会儿嘛。”像是被爹娘抢走糖人的小娃娃,霍钰发起脾气来任性至极。他往霍老爷那儿走了一遭儿,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明明霍老爷应得毫不犹豫,他好像还是没个把握。

闻人椿瞧出他的不对劲,拨弄着他额前碎发,哄骗一般地询问起来:“怎么了?有人欺负二少爷了?”

“嗯,好多人呢。小椿你去消灭他们!”

他语气稚嫩,故作活泼,闻人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都被人欺负了,你还笑得出来!”

“你敢这么在外头说话嘛。”

“连你都欺负我,亏我还去找父亲定婚事。白忙活了!”

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霍钰所指为何。她顿时推开了霍钰,俯身,将一张小脸凑到霍钰的面前,眼对眼,鼻对鼻,再三确认:“你是说,婚事?我和你的,婚事?”

“还能有谁?”霍钰压着心中喜悦,扬着眉毛不以为然。

“霍钰。”她唤了一声,揽着他的脖子主动抱了上去。她不知道否极泰来可以颠覆得这样快,昨夜还在为他的噩梦哭泣,今日他就披荆斩棘将自己最想要的送到了面前。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她窝在霍钰的肩膀上,攥着他后背的衣裳,闷闷地说起来。她越说越没骨气,忍了不多时,便将霍钰肩上的衣衫尽数打湿。

霍钰忽然也有些鼻酸。他晓得闻人椿成家的心愿,却不知她如此想要和他成家。从前他一拖再拖,她都是很识相的,淡淡地应下,一句扰人心扉的话都不讲。

原来都是迁就。

“小椿,等我们成了家,就要个孩子吧。”

她没作答,却侧过头用力地捧着他的脸。

人生第一次献吻。

脑海中全是他们孩子的模样。

他想要它和她一样坚韧、善良,她想要它和他一样擅题词作赋、思民生疾苦。

它会是他和她的结合,拥有他的眉,配着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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