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眼神？”木雀横鬼手，“有意见啊？快跟我走。”
鬼手不知道哪儿不对,下意识伸手拉木雀,然而已经迟了。
木雀低呼一声,看到自己胸口伸出来的刀尖，带着她的血。
机甲人的血是浅粉色的。
乾龙把刀收回，木雀觉得自己整个人被狠抽了一记，一声没吭，倒地。
鬼手看木雀身后这个男人，个头不太高，眼睛外凸，一看就知脾气暴躁。
“乾龙国君？”
乾龙笑得张狂，脸上又现怜悯讥讽的表情，他说：“我这张脸真是太好用了,全大乾的通行证。救她吧小浮屠。”
鬼手并不动气,冷静地打量着乾龙，说：“你是谁？”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殊离珠。”
“大玄人。”
“我问问你啊小浮屠,你们这些号称普度众生，号称帮助天下苍生离苦得乐的人,见没见过吃不上饭的人？见没见过把婴儿卖了换一家口粮的人？见过兵营当中是怎么欺负新兵的吗？”
鬼手说：“众生皆苦,六合不净，所有的不平衡是人族自己栽的因、收的果。资源抢夺、图王霸业、受辱揭竿，前因皆是‘不够’二字。”
“你们就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就像乾隆老儿，一屁股坐在王座上不挪位,就真心实意骗自己，全天下都是亢龙星这样的繁华似锦，好一个清平盛世！”
“你怨气殊胜……”
“你们蒙了心，闭了眼！该见的不去见，就假装不存在！说一些虚无缥缈的道理，就能把我们从水深火热当中救出去了吗？”
鬼手说：“离珠，你们陷入执念，这世界上如果真的还有吃不上饭的人族星球，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不是吗？你们搅起浑水，天下大乱，那现在这样少数的星球，将变做多数。”
“多数好啊，多数至少大家都是一样的。”
“你们人族同类之间都无法互相体谅的话，那真是自取灭亡。”鬼手的话语严峻起来。
“放屁！就算灭亡，也要拉你们先垫背。你这么大慈大悲，那我就看看你愿不愿意牺牲你自己，救了她。”
乾龙国君离开，把鬼手他们还照旧关在囚禁鬼手的房间之中。
全知大楼状如筒状土楼，鬼手因被龙天钺要求简化傀儡人的制作流程，被关在一个实验室之中。
鬼手低头看木雀。
殊离珠的刀正中她心脏。
她现在是机甲人，心脏相当于机器的核心处理器，遇到伤害会启动自保，心脏迅速收缩，刚好止了血，所以木雀暂时没有死去。
但是她需要救治。
鬼手蹲下来抬起她的手腕，穿声花开了。
鬼手告诉木雀不要来救他，是因为鬼手已经决定阻止龙天钺。
他曾多次看见自己寂灭的画面。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在对付龙天钺之前，他要先耗费大半心血救木雀。
逃不开的因果律。
木雀不会知道，她来是为了救鬼手的，谁知却害了鬼手。
她为了阻止鬼手寂灭，造成了他的寂灭。
鬼手还是要救她。
他很难忘记，他以这具单薄瘦弱的身体穿行于世，受尽欺凌，木雀是第一个给了他温暖的人。
木雀醒来的时候已经生龙活虎了，她摸了摸胸口，皱眉：“我做梦了么？”
她嘟囔着“一个梦都这么真实吗”翻身起来，看见鬼手，鬼手跟朱雀背对着木雀坐着，似乎没有听见她醒了。
“糟了，妈的乾龙国君是什么毛病？我们怎么出去啊？”木雀赶紧跑过来问鬼手，“你救了我？”
鬼手手腕上多了一串念珠，他低着头拨珠子，不看木雀，说：“他们很快就来了。”
“谁？”
“神族，”鬼手说，“等他们进来之后，会有混乱，你骑朱雀走。”
“那你呢？”
“我跟你走。”
“浮屠不准打诳语，你给我保证！”木雀皱眉，抓着鬼手的肩膀，把他翻向自己，一愣。
鬼手比从前更苍白了。
鬼手苍白的脸半隐在黑色兜帽下，只露出下巴，嘴唇全然没有血色，发着不详的紫。
木雀推开他的兜帽，冰凉的手指在鬼手脸颊上一滑。
鬼手垂眸不看木雀，说：“我保证。”
“你真是永远学不会骗人了，”木雀说，“眼皮不要往下，看着我，理直气壮一点。”
鬼手轻轻一躲，让木雀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滑下去。
“你在生我的气？几个意思，我来救你还救错了是吗？”木雀觉得鬼手分明在闹别扭，简直跟个小丫头似的。
“没有错。”鬼手转身起来，捂着胸口，闭上眼，轻轻念咒。
不行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天眼通他心通，全部被一叶障了目。
情障。
他把自己身上的黑色外套脱掉，露出里面的白色僧袍，转身看木雀。
木雀正坐在桌子上，自顾自生气呢。
鬼手一回头，木雀惊了惊，眼眶当下一红。
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赶快掩饰，笑说：“哎呦喂，好英俊一小和尚，你这个头，好圆啊，跟颗蛋似的。”
鬼手说：“穿声花里面的话是真的，还有一句话你要记得。”
“你要干什么？”木雀心中没来由大恸，她跳向前一把拉住鬼手的手，“你跟我走，我救你出去！”
木雀不由分说拉着鬼手往外走，她一边走一边变做机甲，抓起藏在腿一侧的长矛，就要朝门掷过去。
鬼手轻轻捏住她冰冷的机械腕，木雀一愣转头。
鬼手说：“强行破门有警报，再稍微等一下。”
“等什么？”
“等龙天钺来。”
今日谈判，神族跟大申帝国的来使都没有想到谈判会如此顺利。
龙天钺不仅道了歉，将大申国考察团归还，甚至还把他们所需要的水循环理论知识备份，毕恭毕敬送给了大申。
至于傀儡人的事，龙天钺是如此安排的，他请神族与他同去，共同见证报废傀儡人跟销毁傀儡人中枢‘全知’系统两项工作。
神族这一次来周旋的负责神是霍独，黑暗之神，第一代神祇，全身漆黑，高大、肌肉虬结，有一个半人那么高，十分凶悍。
神族派霍独来，就已经在向大乾传递一个信号：此事神族将不会善罢甘休。
霍独带了闪电、火焰、雷霆、冰雪四大战神过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他们各有助理，听了龙天钺的安排，助理们帮忙对接大乾的接待，安排行程。
他们现在属于断交国之间往来，遵照星际公约，神族是可以带一只队伍来保驾护航的。
但是这五个神没带，因为他们不怕。
没有人敢弑神，就算真敢，也没有人打得过他们五个联手。
很快神族五位就到了“全知”大楼。
他们看见在半空中漂浮的蓝色方块，完全不像鬼手那样觉得多美。
霍独一脑门的“有事吗”，这玩意儿也太小了吧！他实在不知道这么小一东西，能掀起什么波澜来。
乾天钺说：“这是一颗芥子，你们现在就可以毁去他们了。”
“已经安排好了？”霍独问。
“全部安排好了，请您动手吧。”龙天钺对霍独鞠了个躬，挑起一个微笑。
大楼里面，鬼手对木雀说：“龙天钺要引神族毁去‘全知’，然后他会杀了所有的神。”
木雀：“？？？”
龙天钺有病吧！
她说：“龙天钺病得不清吧？‘全知’毁了他怎么指挥傀儡人？”
鬼手说：“现在外头的‘全知’是假的，上一回袭击‘全知’事件的时候，他们伪造了一个假的芥子，龙天钺就是要这么一个理由而已。”
“我天，太敢了，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出去看个热闹。”
“我带你出去，出去之后你骑着朱雀离开。”
“我带你一起走。”
“我走不了了木雀。”鬼手转身看木雀。
他胸口疼痛难当，他抱了抱木雀，说：“我还有一句话，我不后悔，你别愧疚。”
木雀浑身一凛：“你怎么救的我？”
“没时间了木雀，你当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现在不走，我带着执念，无法往生。我将永远被困在幽冥与现实的交界处，不生不死，痛苦永生。”
木雀脑子嗡一声，炸开了。
鬼手当年救她跟展炎皓，就是把她身上的伤全都转移到展炎皓身上了，鬼手说这是顺势疗法。
只有重伤不治的时候他才会用。
普通的伤，转移到木偶身上就可以了。
木雀刚才被殊离珠刺中心脏，鬼手将此伤顺势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木雀浑身颤抖，她牙齿含着舌头，用力一错。
她在疼痛中清醒。
她说：“我走，你真实的名字是什么？”
鬼手说：“我们无名，在地球，他们叫我地藏菩萨。”
鬼手对木雀说：“开门吧。”
鬼手把自己的佛珠套到木雀的长矛之上。
木雀用力投掷，长矛激射而出，此门今日糟了劫，被木雀送了个粉身碎骨。
大楼里立时警铃大作，木雀骑着朱雀飞起，一道红光飞过，她的长矛尖头有鬼手的佛珠加持，直接捅破了屋顶。
龙天钺并没有多么吃惊，乾龙国君，也就是殊离珠，已经告诉过他了。
殊离珠伤了木雀，就是为了消耗鬼手。
鬼手现在没多大战斗力。
木雀离开之后，鬼手飞身下楼。
他落在龙天钺跟霍独中间，手掌竖起按在胸前，那一串佛珠从天花板的窟窿中窜进来，飞回他腕上。
“哈哈哈，好看好看，这是专程给我们安排的好戏是不是？”霍独嘲笑龙天钺，他抬头看天，“这么大一个窟窿眼，哈哈哈。”
龙天钺抬头看，并不觉得木雀捅破这个窟窿眼是什么羞辱。
木雀在半空引发特大交通混乱，她跟朱雀在凌空车道之间横冲直撞，被赶着上班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然也有很多人给这姑娘拍起了视频，严厉谴责早高峰期间搞行为艺术的行为。
木雀根本就是在胡乱冲撞，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飞。
一辆凌空车追起了她，像是缉审司的警车，众人纷纷给警车让路，还喝彩呢。
被木雀搞堵车耽误事儿的人们都很兴奋，看看，贱人自有天收！
警车一路畅通，蜿蜒上了好几个高架，对木雀没命地鸣笛。
木雀终于听见了，烦不胜烦，一拍朱雀扭头回来，想给这警车一个惊吓，左右她正心情不好。
谁知到了跟前，发现车里坐着的竟然是蔚文。
蔚文半晚上担心木雀，又进不去全知大楼，只好跟一个同侪借了几辆警车，守在全知大楼附近，想办法。
刚才看见木雀竟然破空而出，蔚文赶紧来追。
木雀上了车，蔚文忙问她情况。
木雀听见蔚文的声音，这才发觉自己鼻子眼睛酸得不行，眼泪早下来了，委屈跟伤心杀将过来，木雀毫无还手之力。
蔚文不见她回答，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木雀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眼泪落了满面。
“怎么了？姐。”
木雀知道自己不能带着蔚文回去，回去就是两个人送死。
送死倒不怕，怕的是鬼手安在她身上的“罪名”，如果她在鬼手面前枉送性命，鬼手将无法往生。
木雀吸了口气，把胸口的气给凝住，说：“没事，回山庄吧。”
蔚文说：“展炎皓说乾龙国君被转灵了，现在他们所做的这些事，他根本也在推波助澜。”
“所以我们拦不住了，别在这浪费时间，上亢龙要塞吧，神族要打来了。”木雀说。
地面上，他们已经尽过人事了。
神族注定要来，那他们就去抵御。
鬼手还在做最后的挽回，他对霍独说：“你们不能毁去‘全知’。”
霍独说：“浮屠族小和尚？你来干什么，你是经不好念？还是坐不好打？”
鬼手说：“此‘全知’不是真的，是复刻而成的替代品。可你们一旦毁了它，龙天钺会立马以此为由，将你们戕杀于此地。”
“小和尚，你还太嫩了些，看你嘴唇发紫，怕是心脏受伤，赶快回太微去，还能保一条命。”霍独笑道。
“我的命不重要，你们的命本也不重要，可你们自然觉得自己的命重要。我已告诉你们此地有来无回，你们还是偶尔听一回劝吧。”鬼手气息虚浮，已经连话都说不太出了。
龙天钺背着手看他们一递一句、一来一往，完全没有插话的意思。
霍独看龙天钺，“你怎么会放这么个小佛爷在这跟我们捣乱？”
龙天钺说：“他可能是在说实话，我的确准备在你们动手之后马上将你们全部杀死，你们要是明智，还听一听他的劝，回去吧。”
霍独人长得五大三粗，实际上是个阴谋论。
他认为龙天钺这小样，一看也就是在酝酿小阴谋。
霍独心想，如果被他们这么一骗，真的就不敢动手了，那他黑暗之子，以后还怎么横行神域？
他说：“想骗我们放过你们这个小东西啊？啧啧啧，爷爷耍这种手段的时候，你们还是粒子呢。动手。”
他们既然非要动手，鬼手也拦不住。
人神皆是一样的看不穿。
他的规劝跟丹心碧血，总也不合时宜。
五道光抵达中央的“全知”，光华汇聚然后分叉流转，铺满了整座全知大楼。
嘶嘶声响中，龙天钺靠近鬼手，在他耳侧说：“小佛爷，我这一身的壮志未酬，你拦不住。”
“全知”里面包裹着一颗芥子，芥子海纳万物，不毁不灭。
但是里面的信息会散逸。
大楼里面维护这颗芥子运作的系统全部遭到粉碎性打击，高速运转的所有仪器死灭。
然后方块上面的蓝光灭了，方块落下来，霍独伸手接住，说：“就是这小东西，搞出了这么些事儿？”
“是啊，”龙天钺笑起来，“神族毁我大乾全知，逞凶为恶，欺压太甚！傀儡帅何在？大乾军何在？诛！杀无赦。”
霍独脸色一变，龙天钺哈哈大笑，“开个玩笑，看看大家被这个小佛爷搞的，风声鹤唳的。请吧，去观摩傀儡人报销，全部一千八百个傀儡人，一个不落。”
“一起啊。”龙天钺抓住鬼手。
鬼手闭眼，他总以为自己能救得了苍生。
一栋三百米高的金属大楼，所有傀儡人站在一层一层环绕楼道中，准备爆破。
龙天钺说：“开始吧。”
整栋大楼里响起琵琶声，一首战曲，似有千军万马浩然压境，金戈铁马，风急雨骤。
鬼手看着霍独说：“落子无悔。”
霍独发现傀儡人不仅没有被销毁，反而全都动了起来，鬼手说的真特么是真的！
他们第一反应当然是擒贼先擒王，全部人马上攻击龙天钺。
龙天钺还是笑着，他们的兵刃穿透了他，他照样还是笑着。
鬼手说：“那是魅。”
龙天钺也有一只魅，来自九藏。
龙天钺根本没进这大楼。
楼宇里是专为神族设计的傀儡人，大楼外面已经严丝合缝被浇铸上了，关门打狗，在劫难逃。
霍独一直捏在手中把玩的“全知”忽然一爆，藏在里面的一颗微型湮灭弹直接轰掉了霍独一条胳膊。
鬼手腕上佛珠脱手飞起，僧袍已被心中血染透。
傀儡人呼啸而来，他还是竖掌按在胸前，虽千万人，吾不可退。【注】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天一栋高楼，被一种温柔的金光笼罩，许久之后，金光熄灭。
很久之后木雀问展炎皓，听没听过地藏菩萨的传说。
展炎皓说他听过，只记得一句话。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作者有话要说： 【注】化用自“虽千万人吾往矣”，金庸《天龙八部》。最初出自《孟子·公孙丑上》，谢谢小天使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