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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到了一定年纪,对生的贪恋远远大于对死的无惧,更何况是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的人,他怕啊,他怕留下个养老送终的女娃娃最后会反咬他一口!”沈天骄见她脸上雨泪混作,心中狂喜。仗着年少教书育人,嘴皮子功夫最为厉害,当即浑说一团,天花乱坠。

楼西嘉捂着耳朵嚷嚷:“你别说了!”

当她话出口时,心中莫名起了动摇——

几个月前于鸳鸯冢分别时,义父确实整个人都有些奇怪,在她走出半里后还打马从另一条岔道追上来,单单问了她一句:“西嘉,这些年来你有想寻回你的亲人吗?”

她当时满心里装的都是师昂的消息,因而并不在意:“我的亲人?当年义父您不是也打探过消息,听说都已经亡故了,既然如此,何必郁结于心,眼下义父和二位师父便是我的亲人。”

沈夫子的话她能全盘否定,但义父和大师父反常的言行又作何解释?楼西嘉曾努力的回想她和楼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但那时她太小了,小到还没有生出记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半真半假却有迹可循。

“不可能,不可能!”楼西嘉摇头,痴痴一笑,抬手剑指沈天骄,“如果真如老头你所说,你在这里头又算什么东西?抓我义父总不至于是给我、给我亲人报仇吧?可我看你刚才出手杀念却一点儿不少,手下败将休要在此挑拨了!”

沈夫子垂眸摆首,他转动拇指上粗粝的木扳指,桀桀笑道:“怪就怪你的出生不是时候!”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这话也没指望能让对方全信不疑,不过是舌战一番,乱人心神,如今沈天骄已挽留住楼西嘉的脚步,且在其心里埋了一道鲠,也不差差这最后一把火。

只听沈夫子大喝一声:“拿命来!”随后作龙虎手,夺下近侧一人手头长竹竿,右脚下压,左腿上提,蓦地直立而起,一顿有节律的踩踏,竹节仿若一个大水车,滚轴而转。楼西嘉拿剑劈刺,借竹节而上与其交手,二十招内竟不得分解。

沈夫子曾乃画中圣手,失了武器,便挽袖,两指为笔,提勾撇捺,专制人七窍。而楼西嘉身轻似燕,双剑交叠而旋,水袖风满,在竹竿那方寸之地上点了数十道串翻,剑锋切圆,沈夫子讨不到好亦不敢近身。

待白影飞退而去,沈天骄肝胆生怒,脚底布鞋一踏,那竿子凌空一甩,呈撞钟式朝楼西嘉撞去,而他自个踏竿而上,腿脚横扫,快若有影。

楼西嘉连连失招,心头有些沉不住气。一流的剑客需心无旁骛,剑即自身,但她因方才的对谈乱了心意,出剑不再稳如泰山,攻守便频频有失。就在沈夫子一手如“点睛式”直刺楼西嘉鼻梁额心时,两道黑影闪过,溅起的血花扑了她一脸。

再睁开眼时,满目所过之处,除了红,还是红;是血之红,也是衣之红。

琴声消逝在淅沥的雨中,沈夫子按住手臂上深可见骨的血痕,错愕抬头。祠堂的瓦梁上站着个红衣飘飘的年轻人,他将两柄飞刃收回袖中,拇指在鼻尖划了一道,神色嚣张而倨傲。

“白少缺?”楼西嘉黯然的眸子里,忽然又亮起了猩红的火焰。

白少缺应声而落,用自己挺直的脊梁和宽厚的双肩给她支撑,楼西嘉叹了口气,双手握着剑,却并没有搭手,而是向后微微一仰,靠在他的背上,“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会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白少缺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这答案毫无花俏做作,甚至还有几分动人,以至于楼西嘉听得,却连手中的剑也握不住了。

刚才偏院里被楼西嘉打伤在地的小喽啰们瞧见沈夫子负伤,都纷纷咬牙挺立而起,赶忙从散落的行囊中抽出斧钺刀剑,朝着二人围拢过来,一时间虎视眈眈。可白少缺是什么人,九幽炼狱里困了六年,苦中作乐惯了的人心志之坚,寻常人根本难以比侪,因而,纵虎狼环伺,此刻他眼中只有楼西嘉一人。

只瞧他红袖一振,左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朵雨打的栀子,垂首含笑簪在了楼西嘉发髻上,随即抄袖在怀,慢吞吞道:“反正今日也得杀出一条血路,不如比比谁胜一筹?”说完,他手起刀落,子刀迅速贯穿身侧最近的一名弟子的咽喉,一道三指宽的血洞立现,人当即眼瞪如鱼,晃晃悠悠倒在的泥水里。

“嚯——”他说杀人就杀人,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得与那些老道刺客杀手也不遑多让,这一手敲山震虎,唬得一帮腿脚软绵的向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在沈夫子眼里就亏了气势,可他费了那么多功夫,好容易才瞒天过海将楼西嘉诱来,怎肯就此吃亏,立时将甩袖子遮住伤口,厉声疾色:“小子不要太狂妄!”

“好。”楼西嘉抿着唇,这短短一字,瞬间盖过沈夫子的风头。

人总是会有一些小习惯无法忘却,就如白少缺分明知道身后的人是那个狡黠秀丽的女子,还是会忍不住追忆到曾经那位风华正茂的大祭司。如果是那个人在,他定然会劝阻上两句免增杀孽,他就像人世黑暗的光明面,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见血。

但对白少缺来说,还是杀人痛快。

两人瞬间交换了位置,一人飞刀,一人舞剑,长短皆有,远近皆宜,配合之下,一时间如过无人之境,迅速杀至武侯祠正门前。

“你的伞!”白少缺一脚将廊下的伞踢来,楼西嘉嘴上叼着鸳剑,左手飞身一接当头撑开,以此为盾,再同时自下而上将右手的鸯剑划上,剑气瞬时惊退当先三人。

沈天骄要应付白少缺,又得看顾自己的亲信,弱势之下不由气得跳脚,斥道:“善事父母为之孝,子爱利亲为之孝!(注1)呵,果然女生外向,放荡无耻,你这般认贼作父的不孝之子,背弃天道,终会为天所罚!”

这世道不讲大义,但小规矩少不了,千百年的孝道压下来,楼西嘉闻言脚步一绊,毕竟她可没有白少缺豁达。

礼义廉耻她从小就没读过,兄友弟恭双亲相爱她也没有经历过,正是因为没有,也曾苦苦寻觅,才更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可现在有人跳出来讥讽她,说她错了,她应该杀了养父,再自裁谢罪,她就活该孤独一生吗?

白少缺近一步握着她的手腕,见楼西嘉沉默,以为她被这几句恶语所伤,当即将她往后一甩,自个儿挺身在前:“报应?如我离经叛道,大逆不道,若有报应,早死了一万次了。老匹夫,有本事就出招来斗,嘴上伤人算什么狗东西!”

横飞一圈的楼西嘉落下,伸手一挽挽住白少缺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多说无益,走吧,救义父要紧。”白少缺一顿,从话音里听出她心绪不佳,当即颔首,待杀出一条血路,他又觉得愤懑难耐,气这老头惹楼西嘉不快,因而一招回马|枪,母刀如弯月抡势,锉掉了沈夫子头皮上一撮白发。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是不是该为这一缕断发自裁谢罪,不然可就是大逆不道哦!”白少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朗声高谈,大笑而去,“我连神都不信,还信你这满口大道?”

沈夫子气得口喷鲜血,当即有亲信过来替他抚胸捣气:“夫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追了!”沈天骄一耳光刮过去,将人打得转了个旋,而自己也因气息不顺,啐出一口鲜血。

楼西嘉趴在白少缺背上,似乎在笑:“你这话是故意气他的?我听说天都教是有自己信奉的神的。”

“当然不,我是认真的。以前还信命,现在连命也不信了,我曾在黑暗中日日祈祷,最后发现,所有的活路还是得靠自己。”白少缺背着她,穿过新雨后的长街,一路出成都,取道资中,下僰道(古宜宾)竹海。

久久无回应,白少缺察觉异常,正欲追问,忽然摸到脖颈处温热一片,他鼻翼微动嗅了嗅,并无腥气——

“她……这是在哭?”

楼西嘉这样瞧起来没心没肺的姑娘,怎么也会为方才那老匹夫三言两语落泪?白少缺想不通,且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时手脚僵硬,很是无措。过了老久,他才勉强问出四个字:“你怎么了?”

叫楼西嘉怎么答呢?担心沈天骄说的是事实?担心义父十几年来别有用心?担心自己仅有的一点幸福也是泡影?

但她说不出来,最后,只化作无声一叹,咬牙狡辩过去:“没事,我高兴呢,你来得这么及时。我小时候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在我无助无奈之时,有人能来拉我一把,让我有个依靠,我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是昂哥哥,但没想到……是你。”

武侯祠武斗,想不惊动人都不行,姬洛赶到成都时抓来人打听哪儿动静最大,须臾便套出了话。他在朱门前下马,庭前的血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一些疾风残叶和碎瓦狼藉,门槛后的前院有个老头在洒扫,嘴里一直骂:“格老子的仙人板板,哪些个不开眼的敢在诸葛武侯的祠堂里打架,生孩子怕是没屁眼儿哦!”

姬洛没有问,听洒扫翁的话,想来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他在芭蕉前掷下一枚铜钱,反手一抓,解下马缰往南出城。

离在南,有午阳之势,阴阳爻,主客两方,皆如火烧,此卦意象,就是看谁能旷日持久,日照四方了。

因着下过雨,南城门外泥土松软,蹄印足迹留痕颇深,姬洛一路追踪百来里,见长亭古树皆留有打斗的痕迹,想来二人起初是五十里一停,而后交手越发密集,直至资中县外的一条岔路,痕迹开始模糊。

姬洛下马站在岔道中央,先检查了子母刀的切口和鸳鸯剑的剑痕,这一双武器皆乃精品,前者中心有血槽空横,后者则在賨人传统柳叶剑上改造,剑抖如浪纹,剑弯如细叶,因而十分好辨认。

待牢记脑中后,他又观察了树木断向,石头崩碎的角度,甚至连血迹的冲势也一一收入眼中,登时,一副清晰的打斗图便在他脑中复刻。

很快,姬洛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以白少缺的为人,杀人见血绝不会手软,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被视为“小妖女”的楼西嘉,可这几场打斗下来,半个伤亡也没有,着实令人费解。

追杀的人中有高手坐镇吗?当然有,譬如这竹上斑斑墨痕宛如湘妃泪。姬洛稍稍提起下裳,伸脚踩进犹有雨露的杂草从中,站在一棵老竹前用手背轻飘飘一推,那竹子立刻崩断,关节已被那墨水中透着的内力摧得粉碎。

但有高手可不代表全员都超水平,否则不早成了一方豪强,逐鹿天下去了?因而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专门人手负责清场。

“怪事,有人处理尸体,却无人掩盖痕迹,这是为何?”姬洛翻身上马,伸手捋了捋坐下那匹枣红色马儿的鬃毛,思忖良久后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蜀中多有势力斗争,区区痕迹并不能说明甚么,但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有编制的人。”

这些人也非全无顾忌嘛,只是这顾忌的对象就有意思了,要么是对手,要么是……自己人。

“驾——”少年夹了一下马肚,勒着缰绳调头走上右方的岔道,那一侧脚印最少,说明是分出的一路人马从小道包抄,也许运气好他还能早些追上白少缺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投放一波恋爱的糖。

ps:昨天情人节,居然有小姐姐送我花和巧克力,呜呜呜,果然还是女人最懂女人(#^.^#)

注1:引用自《尔雅》,《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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