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溧阳回到长乐宫时,老远就看见宫殿里灯火辉煌亮若白昼。宫女、太监们皆默然站在长乐宫外,面色肃肃,紧靠墙角。
赵溧阳心里“咯噔”一下,虽说母后批准她出宫游玩,可到底心里不喜她这样招摇,每次遇见总免不了说两句。
所以赵溧阳每次都是悄悄遛出宫,所谓眼不见心不烦,避免撞上母后,也免得多听两句唠叨。
可眼下,母后竟在宫里等着她。
赵溧阳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一进主殿就看见一幅幅画卷们被宫女们撑开,她们罗裙轻飘,依次站着,手里托举着卷轴,似万事俱备,只欠她回来。
母后竟没有责骂她玩这么晚才回来,更是对她身上的男装熟视无睹,反而一见到她就冲她笑吟吟招手,“溧阳,你过来。”
赵溧阳乖巧的走过去,母后便道:“前几日母后不是跟你说要择婿吗,喏,今日各大世家适龄男子的画像便送了过来,你好好瞧瞧,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赵溧阳咋舌,有些头大。
溧阳公主择婿一事,在汴京里传得是满城风雨。她这几日出宫,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寻常百姓茶余饭后议论此事。
更何况赵贞如不是说母后有意罗家宰相独子罗千青吗,为何此刻还要拿这么多画卷让她选?
难不成是怕各大世家打架?
赵溧阳心里暗暗觉得有些好笑,眼看宫女们将画卷一一铺开,三人一组,让她选择。
恍惚间她竟有种选妃的感觉。
溧阳很配合的站起来,细细研究了每一幅里人的长相,随后薄唇轻启,语速又急又快。
“这个太瘦。”
“这个脸太圆。”
“这个看起来有点短命。”
“这个人眼睛太小,将来生的孩子估计不好看。”
宫女们托举着画卷,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换班,一幅幅世家子弟的画像依次展开,甚至有的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已经被溧阳公主给淘汰了。
十二幅画卷,仅仅半柱香时间就看完了。
赵溧阳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母后,吐了吐舌,“母后,就没有长得好看点的男子?”
母后
笑吟吟的看着她,眉尖轻蹙,却丝毫感觉不到生气,反而嗔怪了她一句,“小小年纪,只看男子品相,不知羞。”
赵溧阳上前坐在母后身边,亲昵的伏在她身上,感受着属于母亲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
她乖巧得像是一只猫儿,在主人怀里撒娇,“女儿浅薄,就爱长得好看的。再说了,这性格谁也摸不准,为何不选个现在看得到的?”
风容被她逗笑,全然无六宫之首的狠辣之意,只是频频点头道:“对对对,我女儿说得都对。母后这里倒是有个长得俊俏的,那可是压箱底的。”
“是哪家的儿郎?”
风容拍了拍手,随后她的大宫女繁岫姑姑拿出一卷画轴在她面前徐徐铺开,繁岫姑姑笑吟吟的对她道:“公主,这位可是令整个汴京闺中女儿都魂牵梦萦的男儿,您可看仔细了。”
赵溧阳一下子站了起来。
画面上的人物,徐徐几笔,男子白衣如雪清风道骨,坐在树下。画师功底了得,淡墨浓彩,用笔飘逸,并看不出男子具体样貌,偏偏叫他这么几笔,反而勾出了些许谪仙味道,叫人心头如猫抓一般不可自持,想要窥探更多。
可赵溧阳却一下认出了是谁。
此人正是先前在茶馆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罗千青。
赵溧阳唇边的那抹笑,压得很低。
母后还真是有手段,先将长得难看的放在前头,罗千青压轴出场,这么一对比,罗千青便成了天外飞仙般的人物。
母后真是一片苦心。
想起赵贞如的交代,赵溧阳很配合的指着这幅画,郑重其事掷地有声道:“母后,儿臣就想要这个人当夫婿。”
风容浅浅一笑,十分满意和欣慰,“我儿当真有眼光。”
临走时,风容还是看到了她身上那件宽宽大大歪歪扭扭的男装,她眉尖轻蹙,隐有不满,只道:“今年南部大旱,过几日你父皇要带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上宝华山祈雨,届时罗千青也会出现,母后会安排你们见上一面。你这身衣裳,莫要穿了。”
赵溧阳点头,不辩解。
她却又问道:“今儿个出宫见到你四哥了?”
赵溧阳脸色微微一变,心头一跳,竟没想到她已经如此小心的跟赵贞如碰面,却还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
风容的耳目,可真是遍布整个汴京城里。
赵溧阳便道:“只是刚巧在茶楼外面碰到了而已。”
“你这个四哥心思沉,手段多,连母后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若以后再碰到了,切记谨言慎行。”风容这么淡淡的警示了她一句,随后又补了一句,“谢三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母后已经替你教训过了。”
一句话让她脸色惶惶,她犹豫半晌,“母后……儿臣已经让暮远山去了……”
风容瞥她一眼,秀美的容颜上有一抹狠厉,“怎么,母后不过是要了他一条腿,你就心软了?”
赵溧阳低头不语。
肩上一沉,韵香逼近,抬眼便是母后那双清冷的眼睛,“溧阳,你回宫不过两年,汴京城里流言纷纷。母后就是要杀鸡儆猴,让整个汴京人都知道,你是母后的掌上明珠,谁要是敢欺辱你,那便等同于欺辱我风容。”
赵溧阳心头有些发冷,垂下眼眸,愈发乖巧,“母后……教训的是。”
送走了风容,赵溧阳方才回到自己房间,她遣散了一众宫女,只余自己一人,方才打开怀里的信件。
赵溧阳将小桐的信一字一句的看,灯火盈盈之下,她甚至能想象到小桐那轻轻抿着的唇。
她伸出手,抚在宣纸之上,微微闭上眼睛,便想起小桐的模样。
他们姐妹二人,分别已经有九年。
她跟随赵贞如离开那年,小桐不过她腰一般高,一双怯怯生生的眼睛,黄皮寡瘦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
小小的人儿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走到哪里都要趴在赵溧阳身上,仿佛只要她一松手,阿姐就会不见。
梦里面,赵溧阳总是听见小桐一遍又一遍的问她:“阿姐,你要去哪里。”
“你不要小桐了吗?”
“阿姐,我要跟你一起走。”
算算年龄,小桐眼下应该已经十三岁左右了。
两姐妹九年未见,也不知小桐长成什么样子了。
好在从她的来信里知道她过得很好,养父母
待她也是视若己出,如此一来,赵溧阳便觉得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公主,请将信给我。”觅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打断了她的思绪。
赵溧阳回过神来,抓住信纸的手有些紧绷,骨节微微泛白。
她眉目低敛,熏黄的火光落在她脸上,有些看不真切她的脸。
觅秀淡淡提醒了一句,“公主,您知道规矩的,别让觅秀为难。”
赵溧阳颓然的松了手。
觅秀便上前将信纸一圈一圈卷起来,随后衣袖一动,那人走到蜡柄前,将信纸悬在火苗上方,只闻见一阵青烟的味道,信纸在觅秀手中瞬间散落成灰。
觅秀瞥了一眼赵溧阳,似机械的安慰了一句,“待主子大业完成之后,您和您的亲人,一定会团聚的。”
觅秀每次在烧完她的信后,都会这么说上一句。
仿佛说了这一句,她就不会是那个冷冰冰的,心里只有赵贞如的姑娘。
赵溧阳微微一笑,眼底深处有一丝嘲讽,“希望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天元十四年,魏国以秦岭为界,南部大旱,已有数月滴雨未见。庄稼旱死,地里颗粒无收,民怨载道。
钦天监便建议魏国皇帝赵安立上宝华山祭祖,以求苍天,以慰民怨。
钦天监择一黄道吉日,由礼部负责祭祖相关流程。
赵溧阳回宫两年,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型活动。
前两年秋猎,因她年龄小,母后总是不许她参加。是以回到汴京后,她只参加过世家闺阁女子之间的诗会、赏花、棋社等等活动。
只是她自小流落民间,为奴为婢,认识的字都是赵贞如下心情好的时候教的。算起来她大字不识几个,又无才艺傍身,因此对那些闺阁女子之间的聚会提不起一点兴趣。
她也懒得去看那些贵女们为讨好她故意隐藏实力的样子,好没意思。
想来她们也累得慌,又要隐藏实力,又要不动声色的让她赢,还得适当的拍拍马屁。
赵溧阳出了宫,就如同脱缰的野马。
可惜就是这衣裳也太累人了些。
母后亲自把关,令尚衣
局缝制了几天几夜的华服,穿在她身上勒得要死。
层层曲裾,犹如莲花一般饱满,上面镶满了细碎的珍珠,每走一步她都得拖着。更别提头上那些重量十足的珠翠玉石,摇摇晃晃的,扯着她的长发。
终于,她变成了一个让大魏和母后都满意的贵女。
赵溧阳把玩着头上的那些珠翠,心里盘算起来:这要是典当了,得换多少银钱啊。
她坐在车里,车帘一脚被宝华山上的风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