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
四周的草叶发出刷刷乱响,已经开始西沉的阳光穿透树叶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有气无?力的阴影，眼前所见的景色都在不停地向后退去,被拉成模糊不清的彩色线条。
被银蛇般的锁链一路拖拽着前进的王默终于察觉到了——这样的自己，真的好像一条被渔船捞上岸却毫无?抵抗能力、只能被一直拖到屠宰场的大型咸鱼。
但同时他又在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被锁链抓住拖行了好几公里的是这个物理防御力点到了max的自己,若是换成个普通人,恐怕拽到目的地之前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了零星的几?块，只能留下一地血痕、以及树枝草叶上四散的骨肉碎片。
恶。
那个必须得打上马赛克以保证身心健全的画面，让王默想想都有点反胃。
灵蛇一样的锁链在抵达了一片还未有人驻足过的林间时，终于停下了狂奔，引头的前端在中途高高扬起，拉出一个直立的半弧形，紧接着跃上一棵古树粗壮的树干，然后利用滑轮的原理将尾端牵着的王默吊到了空中。
虽然不会感觉到疼、哪怕正常人被这样单手吊到空中早就手臂脱臼痛的惨叫起来,王默被层层锁链缠绕着的右臂仍能掌控着手掌自如开合，因此他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作为一个魔王，这么?被吊在树梢上是不是有点没面子？
他?试着扯了扯腕上的锁链,但果然并不如麻绳一样容易破坏,况且现在单手被吊起的姿势也不方便发力。
而?就在此时,一个灰色的身影拨开层层灌木走了出来，沉默地站在树冠投下的阴影里，不言不语、也没有丝毫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猎物’。
来者有着青年人的白皙面孔，一头栗色卷发，身穿破旧脏乱的旅人服饰,手中还拿着一本打开的魔导书，似乎是以此作为驱使银色锁链的媒介。
如果是杨哲庸在场，定?能一眼认出面前的人正是之前与己方失散的灵修部代理主教、道具师安格·柯西塔,但极其不巧的是，在这不恰当的时机下，王默却是与对方第一次相遇。
挂在树上
的人迷茫而疑惑地看着树下的人。
而?树下的人……仿佛忘了树上的人的存在。
“说点啥啊！”
完全被无?视了的王默在树上蹬起了腿，整个人像是荡秋千一样摇来摇去。
树下的安格仿佛终于在呼唤中想起自己刚刚还抓到了一个人，木无表情地抬起头，问道：“你是魔王吗？”
那个陌生的青年人抬起脸之后，王默才察觉到他好像有某处不太对劲——地面上那人的‘无?表情’，并非是单纯的冷漠或看不出情绪，而?是近似于一种木偶般空茫无神的状态，连眼睛都未完全在自己身上对焦，只是看起来‘看向了某处’，真正的目光却穿过了凝视的物体投向了更远、而?且未知的地方。而?且因为他此刻处于深厚的树木阴影中，细看的话可以轻易发现，那双深褐色的瞳仁最外层好像还另外浮着一层不自然的异色。
那种感觉有点像……
对了。
王默想起在黑色市集时被自己偶然用魔力操纵的疤脸摊主。眼下这个青年人的神情，就和那时的那个家伙相同。
但只是明白这一点，王默还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应对面前的困境，只能试探性地问道：“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安格摇了摇头：“根据「火焰信徒（inoon）」的指示，这附近最强大的恶魔就是你。”
王默这才发现，他?的肩膀上站着一只形似风信鸡的金属鸟，鸟身为黄铜打造，尾羽修长，两翼舒张，如火焰般蓬开，头部指着王默所在的方向，镶嵌着宝石的双眼不知为何亮起血红色的光芒，极有可能是某种鉴别魔物的道具。
像是催促一般，安格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你是魔王吗？”
好像拿着通缉令质问嫌疑人是不是劫匪的奇葩问话，让王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沉默了一会儿，问：
“我要说‘我不是’呢？”
“执行圣启教代理主教主职，对你进行驱魔。”
“那我要说‘我是’呢？”
“执行主人赋予的第一目标，将你囚困于此，等?待主人到来。”
“……那我是。”
在‘被关起来’和‘立刻多一个死敌’两者间果断选择了看来安全一点的前者，王默十分憋屈地答道。
——虽然我是魔王、我他?妈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魔王，但是这回答怎么就那么不得劲呢？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安格又后退了两步。
就在王默以为他?要发挥什么?‘不虐待一个战俘’的人道主义对魔精神时，从地底突然钻出数条粗长的银色锁链，肆意向四周伸展，铁索银箭般穿梭于交错纵横的树干枝桠间，击碎木材、扎入地面的巨响仿佛枪鸣，在茂密的林间接连响起，它们以被吊在空中的王默为中心，逐渐编织成一只乱中有序的银色铁笼，外层隐隐浮现出一只白色的骏鹰图案。
而?吊着王默手臂的那条锁链也正在此时松开，将他?甩进作为囚牢的铁笼中后完成了最终封顶。
王默环视了一下四面交错缠绕的锁链，以及笼内只够成年人伸展开四肢的空间，愈发感觉自己仿佛被当成了什么?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
这东西能不能用蛮力直接破坏呢？
虽然并未抱有一个直拳可以把铁笼直接打飞的天真想法，但王默还是试探性地伸手触碰了一下围在自己周遭的铁索，但他?的指尖刚刚碰到那冰凉的金属，一道白色的电弧就突然从上面爆裂开，发出威吓性质的震鸣。
可怕的声势丝毫不逊于雷击，王默惊骇下立即缩手，却还是被电弧反噬，灼烧一样的疼痛和强烈的麻痹感沿着受伤的指尖向上攀爬，烧焦的皮肉迅速恶化以至微微开裂。
是魔法。
而?且与勇者圣剑上附着的相同、是对恶魔克制作用最强的那一种。
刚才尚且抱着一点能够侥幸逃脱心里的王默想：玩脱了。这下彻底跑不出去了。
安格布置完牢笼与阵法，就合上了自己手中的魔导书，继续躲藏在阴影里，直勾勾地与王默对视。
太阳已经落到了西方，偶尔在林间透出一点点日暮的光亮，潮气与寒意开始弥漫，因着之前远处的争斗，飞鸟都被惊起飞往了别处，偌大一片森林，除了树叶哗哗地乱响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这诡异的气氛中，远处站着一个形似活尸的人，用一双泛着异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其惊悚程度完全不亚于任何鬼片。
王默实在被盯的浑身发麻，也自觉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于是对着远处的安格招了招手：“你老?藏在那里干嘛？我们能不能聊聊？”
而?正如他?预想之中的，已经完成了最终任务的青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仍旧冷漠地站在原地。
好气啊！王默悲愤地跪在地上薅起了手边的杂草，以此抒发内心深重的怨念：出了魔王城就从无所不能的魔王大人变成了根本没人搭理的废材！世间的人情冷暖落差怎么会这么?大啊！
但是王默不会服输，他?从地上爬起来，回想着当初在黑色市集爆发出的那种强烈想要对方遵从自己想法行事的意念，直视青年人看向自己的双眼，指着牢笼前的地面一字一顿地命令道：“你，立刻过来。”
自然流泻出的黑色魔力在王默面部营造出一种下蜃景般的空气扭曲，又凝成眼球状的斑纹，被打磨尖利宛如剑刃的意志终于有了能够撬动人类心智的作用。
安格原本平静的表情发生了变化，眉间堆起褶皱，面部的肌肉像是感知到疼痛般纠结在一起。
那与某种东西抗衡挣扎的神态让王默感觉自己似乎在做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但心中隐隐的不安让他觉得现在所作所为是绝对必要的，于是再次对陌生的青年人说道：
“我不想操纵你，但只有这个方法能让你听到我的话。所以，我最后问一次，你之前遭遇了什么?？如果希望我帮你尽力解决，就自己走到我面前来。”
说完这话，王默就停止了自己对魔力的操纵，静静等?待对方做出抉择。
“恶魔……”
安格颤抖的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向前迈出了一步，接着，像是要倾倒出胸中所有的愤懑一般，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开始毫无条理地说出堵塞于混沌神志中的所有思想：
“血巫袭击了恶魔必须从这个世界上除尽必须守护魔王天灾直至主人降临必须除尽我才能让那个孩子自由地活下去阻止迦南逃走杀了天灾主人的命
令日落之前保护无法保护自由我恨你必须杀了、必须杀了天灾——”
安格一步步向牢笼走来，面容抽动着说出无意义的短句，长久深藏于阴影下的面孔终于得以暴露在光线下。
而?王默这时也终于发现，青年身上的衣物像是被大型野兽撕扯过一样破破烂烂，之前他?所一直以为的灰痕竟是一大片凝固在他前胸、脖颈上的血渍，而?那些血液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彻底氧化，变成一种乌黑的诡异色泽。
安格在铁笼前缓缓站定?，距离王默不足一公尺的距离，用求救一样悲戚的目光看着他?，说：
“日落之前无?法解除、会变成血巫的眷属……我不能死、我还有必须守护的东西、我不想死……”
血巫？
这个词语让王默想起了在自己国家正暗自酝酿的一场兵变，加之与血巫结盟却莫名?出现在此处的雷伦萨魔法师，答案显而易见——
他?们是追着自己过来的。
那群恶魔或许察觉到了王默意欲逃亡的念头，却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地让主君离开，索性直接追到这里，准备就此将一切了结。
王默诚然并不是什么?善人，也并不想插手旁人的人生。如果面前的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的话，他?甚至不会管面前这人的死活，因为一个陌生人、死或生都是遵从自己的命运，与他的未来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错就错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悲剧都是因为王默出现在了这里，最终才被招致而来，这个人此刻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息息相关，若是选择在这时袖手旁观，那他可能一生都要背负上‘间接杀死一个无辜之人’的阴影。
佣兵、魔法师，出现在这里的每个人固然都十足可恨，就算死在任何地方都不足惜，但王默却唯独没办法任因他?受苦、又向他?呼救的人死在面前。
王默走近了一步，问面前的陌生人：“我要怎么救你？”
——等?你活下来之后，我们就互不相欠，今后你的生死将和我再无?关联。
安格缓缓仰起头：“獠牙、诅咒——”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王默才从那
一大片乌黑的血迹中发现，青年的脖颈上嵌着两枚手指粗细的黑色獠牙，它们仿佛吸食血液的毒虫一样深植于血肉，让周围的皮肤都因异物肿胀外翻。
“拔.出来就能救你吗？”王默问。
但是安格没有回答，随着黄昏将近，太阳在地平下落的速度仿佛也愈来愈快，能投入森林的光线更加稀薄，而?他?的状态也随着阳光的衰减变得更糟糕，脸上甚至泛起了死人才会有的青灰色。
“妈的、我不管了！你别死啊！”
这时再去思考其他可能性显然已经太晚，王默怒吼一声，双手穿过锁链的阻碍，一手揪住安格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另外一手同时抓住相隔不远的两枚獠牙，将它们猛地拔了出来。
獠牙整支暴露在空气中后，尾端用以吸食血液、注入咒毒的嘴巴发出尖细的嚎叫，而?后像离土的蚯蚓一样蠕动起来，想要就近寻找新鲜的血肉重新钻入。
那丑陋的姿态与足以让人精神崩溃噪音实在太过危险，王默心知不能就此将它们丢下，于是反手将獠牙按向了牢笼的锁链，魔法结界在触碰到魔物的诅咒后放出比之前更猛烈的电光，直至将它们彻底化为灰烬。
獠牙被硬生生从血肉深处扯出的疼痛让安格发出一声惨叫，他?用力捂住再次鲜血涌流的脖颈跪倒在地。
不完全解除的诅咒仍留有余威，必须完成任务的强迫感与长久的悲愿搅成一团，痛苦到让人想要发疯。
在极致的混乱中，安格突然想起了与那个孩子初见时的场景、与他尚不理解就要背负一生的重担。
无?数银色的锁链从大地上爆裂开，伴随着炫目的电光将周围的一切都击飞。
安格抬起染满血痕而?狰狞异常的脸，望向牢笼中的恶魔之王，道出那句自年幼时便刻入心头的誓言：
“我一定?会……除尽恶魔——”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文中解释的够不够清楚，但魔王真的不是双标_(:3」∠)_
魔王：不救人要挨骂，救人要挨打。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