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蝉鸣再响已是六年后。
“君之使我,非欢也,抑欲测吾心也。是故赐我奇服,而告我权。又有甘言焉。言之大甘,其中必苦。谮在中矣,君故生心。”
李凤鸾斜靠在榻上,轻声念着什么。
“公主,今日暗阁递了帖子,说是有个暗卫旧伤复发退隐了,让您去选个新暗卫。”
念柳放下一壶泡好的蜜饯金橙茶,在茶碗中加了一块冰,澄清的黄色茶水浇在冰块上,只是看着便觉得沁人心脾。
“暗阁的暗卫哪有什么退隐……”
想起六年前的那个暗卫,李凤鸾突然止住话语,救命之恩,日后还是要寻个机会还了这个人情。
“那便去看看吧。”
今日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思,李凤鸾突然想去暗阁看看。
她向来不愿意管暗阁这些事,也从未派自己的暗卫做过什么暗杀之事。皇帝设立暗阁,便是默许皇子互斗的意思,但没人傻到用暗卫行刺杀之举。说是各宫的暗卫,实际他们的主子只有皇帝一人。
暗阁位于皇城东边的奉先殿后,不轮值的暗卫皆休憩在暗阁中。一旦有人在皇城内生乱,上百的暗卫足以扭转局势。
李凤鸾坐着四人步辇,还未到暗阁,便有小太监出门相迎。皇城内大半的太监都是魏奴的人,也清楚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公主殿下,您慢点。”
李凤鸾搭着太监的手腕下了步辇,徐徐走进暗阁院内。一栋三层高的楼阁竖立在院中,每层只有一个暗门,没有窗户,外廊处站着四个暗卫,时刻监视暗阁周边的情况。
暗阁中往来的暗卫皆戴着黑色面具,除了高矮胖瘦有些许不同,旁的也看不出什么。
“公主殿下,院中正在扫洒的暗卫皆是今年新来的。”一旁的太监笑着道。
李凤鸾本想抬手胡乱选一个,白皙的手指却突然定在空中,远远指着一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李凤鸾,正在擦拭着连廊的柱子,身形隐在檐下的阴影处,只露出左耳在光下若隐若现。
李凤鸾收回手,紧紧攥着袖口,一时恍惚。
那人许是察觉到李凤鸾的目光,回头望向这边,规矩行礼,“公主殿下。”
六年能改变一个人很多,李凤鸾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耳后的那颗红痣。明明那人面目隐于面具后,只凭一点红痣,李凤鸾却是十分肯定他便是陆峥。
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被压在胸口,李凤鸾缓缓说道:“就他了吧。”
一旁的小太监却是有些为难,“可这人是二殿下定下的暗卫,这……”
“承衍?”
李承衍与陆峥本就是表亲,此时陆峥进入暗阁定然与李承衍脱不了干系。
即便知道李承衍和陆峥图谋些什么,李凤鸾还是坚持道:“你同他说声便是,他会同意的。”
“那咱家先遣人去文华殿走一趟,若是二殿下同意,明日便安排上。”
“嗯。”
李凤鸾几乎是逃一样的出了暗阁,心跳得飞快,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举起折扇掩在面上,挡住猩红的眼眶,不让一旁抬轿的太监看出异样。
直到李凤鸾坐在栖梧宫中,胸腔内依然躁动不安。
她拿起那块白色的玉佩,在手中磋磨着,“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他那双和从前别无二致的眼睛,看向她时,平静的像从未相识。
六年前陆氏惨死的景象像梦魇一般夜夜折磨着李凤鸾,何况是他呢。
“念柳,生个火盆来。”
念柳疑惑地伸手探了探李凤鸾的额头,“没烧啊,公主,这大夏天生火盆干嘛?”
李凤鸾笑着拍向念柳的腰间,催促道:“烧点东西,你快去。”
念柳很快便端来一个碳盆,放在屋中,自己却耐不住热,跑到院中树下扇风。
李凤鸾打开梳妆台旁的大木箱,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一卷卷画轴。
她与陆峥定下婚事时,他七岁,一首《春泥》名冠天下,是汴梁闺阁少女朝思夜想的如意郎君。
“风袭树飒飒,雨打叶哒哒。花落亭台下,却是明年芽。风息雨忽大,树静叶不乏。今朝开一霎,再做枝头花。”
“竟是一语成谶。”
一幅青涩的画卷展开,少年站在宫中的莲花池旁,神仪明秀,朗目疏眉。那年宫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名满都城的夫君。她那时觉得,喜欢自己的夫君总是没错的。
六岁那年秋猎,她的马匹无辜发疯,四处逃窜,险些将她摔下马。他纵马追上,翻身跃上她的马,在崖前勒停了发疯的公马。
他问她: “可有受伤?”
那时的她惊魂未定,只是摇摇头,二人便再无言语。马匹早已跑得精疲力竭,他背着她走回营地,那是李凤鸾距离他最近的一次,也是那时,她发现了他耳后的那颗红痣。
同年的马球比赛,她偷偷跑去看,回宫后,亲手画下这幅少年纵马图。少年纵马,锦衣飞扬,耳后的一点红痣欲要滴出血来。
这般明艳的朱砂色,李凤鸾寻了好久,只为点上这一点红痣。
“少年纵马去,归来已不识。”
一幅幅珍藏多年的画卷被丢入铜盆,化作齑粉。火星溅出,在空中黯淡。
“陆峥在圣德十年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无他了。”
她泯灭了所有他存在过的证据,只留下了那枚从坟山带出来的玉佩。
十几年的记忆,在被撩起的火舌下没有撑多久便消失了。
“你此后,便再无过往了。”
殿内降温的冰块早已化作一滩水,蒸腾热气,她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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