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一场雨,院子里芭蕉碧绿的叶子一低头,一颗露水如珠地滑落下来,清脆一声砸在蒋五的头上,裂为数瓣。他心中更加郁卒,恨不得立刻就掉头回去,可眼看着已经到了门口,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李长乐已经早早起来,盛服而坐,身上的桃花衫子上钻钿华美,粉底玉兰的长裙绚丽地让人转不开目光,厚厚的纱巾依然裹着她的脸,刘妈妈站在一旁面色如常,丫头们却都粉面如土,一直低着头。
一想刚才的梦魇,蒋五只觉得一阵晕眩,那种马上要赴死一般的恐惧如冰刀般直入胸膛,冷气直嗖嗖往上串,走过门槛的时候,他几乎一脚踩空,赶紧用手扶着门才没有滑跌下去。
“你们都下去吧。”李长乐端坐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声音极好听,若她还是当年的模样,蒋五恐怕很高兴,但此刻,他实在有点笑不出来。丫头们一个接一个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李长乐的目光隔着面纱仿佛有穿透力,让他几乎想要跟着那些人一起出去。他勉强坐到雕背靠椅上,几上的茶已经凉了,桌子上有蜜饯瓜子芙蓉饼梅子燕窝酥几色茶点,偏偏谁也没心思去动,屋子里安静得有些怕人。
蒋五不得已,终于走过去,小心道:“我帮你拆了纱布。”
李长乐早已迫不及待地取下了面纱:“快一点!”
蒋五没说话,手持剪子,咔嚓一声,剪开开了她脸侧的纱布。带着无数血丝的白纱布一圈一圈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蒋天却不敢看她的脸,只是低着头,看着她宽大的衫袖上的绣花。李长乐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走到镜子面前,可是却没想到,她看到的依旧是一张满目疮痍的脸,她惊叫一声,猛地抬起绣凳,砸向了铜镜,铜镜的面被生生凿出一个坑,吓得檀香整张脸都发青了,连声道:“小姐……小姐……”
李长乐却猛地回过头来,发狂一般地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了,很快,一间漂亮的房间就被她砸的满目疮痍。刘妈妈和檀香都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劝说,李长乐盛怒之下,极有可能下令将她们都拖出去痛打一顿,这两日,屋子里已经有三个丫头莫名其妙的被打的皮开肉绽了。
李长乐砸完了所有的东西,突然阴测测地盯着蒋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足足有半刻的时间都没有说话。蒋五心中有点害怕,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李长乐慢慢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长这个样子?你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蒋五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刘妈妈,对方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李长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李长乐却走近了一步,逼道:“我要看,你摘下面具给我看!”
蒋五被她奇怪的语气说的头皮发麻,不由道:“好!不过你不要再发脾气就是!”说着,他吩咐檀香去准备水和布巾,檀香手脚利索地送来了,他走进内室,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他从帘帐中走出来的一瞬间,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蒋天本人的眉眼十分俊俏,偏带妩媚多情。跟他四哥比起来,少了点英武,却多了点风流,虽然生的不是凤眼,却流转顾盼间清俊秀美,但凡个正常人,见了他,是没有不惊艳的。檀香第一个看得呆住了,刘妈妈也大为惊奇,虽然她早已知道这是蒋家五少爷,但五少爷是很少在蒋家露面的,所以她这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他的脸,不由也是一阵怔住。但回过头来,立刻担心李长乐受到更大的刺激,要知道她现在这张脸毁成这样,看见个漂亮的丫头都要找茬教训,更何况蒋天这样出色的容貌呢。
李长乐却站在原地,一直没有动,刘妈妈越发紧张起来。就在这时候,李长乐突然扑了过去,一把抓住蒋天的袖子:“蒋天,你有法子的是不是,你既然可以戴面具,我也可以的对不对?!你是见过我之前的容貌的,你觉得我有办法忍受这样的脸吗?!我不能!我不能啊!这种日子生不如死!蒋天,不,五弟,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求求你……”她哭了起来,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握得那么紧,紧到她的身子都微微地发起抖来。
若是平日里,蒋天一定很高兴有女人投怀送抱,可他这几日亲眼看到李长乐的残忍。头发都掉光了,她便强迫院子里的丫头都剪下长发给她,做成漂亮的发套戴在头上;因为一个丫头有漂亮的眼睛,她便悄悄找了借口将人挖了眼珠子赶出去,甚至卖到了下等窑子里,而这仅仅是因为她自己毁了容,所以不能忍受美丽的丫头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曾经的李长乐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勾出内心黑暗的疯子。
李长乐抬起头,那样深的两汪潭水似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倒影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清绝的滟滟的波影,可是那眼睛周围,却是可怕的、几乎可以说得上腐肉的东西,仅仅是靠近,都有一股难以容忍的恶臭,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仅仅是保住她的性命,可是却没办法彻底祛除这毒素,而她的皮肤,也注定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紧,他痛呼出声,她却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领襟:“五弟,帮我,帮帮我!李未央那个贱人,我不能让她得逞!”
她身上淡淡的腐肉的味道让他几乎呕吐,想要抽离,可是她抓住他的胸襟,眼睛里淌下大滴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刹那间心软了,松了手,轻轻地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叹了口气,温柔地说:“你要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