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去后,堂上一片寂静。
只听得天子笑道“今日所见,却望列位不要到处传说,否则朝堂之上,又有那名贼要讥谤于我了。”
众人听圣上说的有趣,竟然称那朝上铮谏之臣为名贼,不禁都是莞尔。但圣上既然已经出言警告,无人敢把这话当作玩笑,都知道今日所见倾城一舞,却是要永远埋心底了。
此时有内侍上来禀报时辰,已是夜半初刻。天子便道“宴饮虽欢,犹有尽时,众卿饮乐之余,却不可误了正事。”说罢便在侍者扶持下站起身来。
所谓正事,又是何事?今日不就是为了先生入宫觐见吗?杨熙一头雾水,哪知天子日理万机,能够费尽心思将众人留到此时,定是另有要事。
但是众人却好像都知道下一步的安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都各自起身拂衣,跟在天子身后走出门外,只有一个杨熙不明就里,糊里糊涂也跟着先生走了出来。
天子走出阁来,一路走到那阁前石台。杨熙走在最后,只见那贲丽大人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天,伸出一手,五指箕张,然后又握指成拳,比较天星远近分野,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道“北极五星,在紫薇中,大帝之座,三门齐开,灵台列布,上及太微偏六度,下至天市行贯索。八月初时,夜半二刻北偏三度,或有客星。”
听着这位大人口中话语,杨熙又想起《星野分舆图》中一些篇章,也是描述这紫薇垣的景象。但那《星野分舆图》藏着禹鼎的秘密,贲丽说的这段话又是什么涵义?
走上石台,天子和众人在那水边站定,皆是举目望天。杨熙看得奇怪,也不由得抬头望去。
今天是八月初二,天上只有一弯新月,繁星如洗,最为明亮的自然是象征皇室的紫薇垣诸星,帝车熠熠生辉,却不知大家究竟再看什么?
忽然,杨熙只见那紫薇垣中暗了一暗,天际突然出现一颗小星,直从垣外闯入,一路穿门入户,过“阴德门”,穿“四辅营卫”,直到“华盖”之前才渐渐消失。那“大帝之座”的第三星仿佛应和一般,忽地放出豪光,仿佛在天上眨了眨眼睛。
客星入垣!
杨熙自小背诵《星野分舆图》,对各种星象当然非常熟悉,知道这紫薇垣是帝王气数所在,若有客星入紫薇,乃是大大不利君王,一时间心中惊骇,差点惊叫出声,却是一旁的先生伸出手来,将他的嘴掩住了。
但是除了杨熙之外,众人却只是静静看着天幕,沉稳如常。想来在场的有星象大师,也有高深修士,都是颇有见识之人,肯定都知道客星入垣的意义,但为何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难道是自己眼花了不成?
不对,先生肯定是看见的!不然也不会伸手掩住自己的嘴,让他无法惊叫出声。
杨熙正自惊疑不定,却只见天子回头瞥了他和若虚先生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转瞬之间,又是两颗客星拖着长尾,分别从“女床”、“龙尾”划过。
望天诸人脸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只见贲丽狂喜下拜道“天子洪福!若微臣所料不差,今日子时,正是那否极泰来之机,大汉的气运即将转变了!”
天子点一点头道“贲先生计算丝毫不差,今日的确有客星行天,正是那国运逆转的时机。时辰到了!”
众人或是点头称是,或是眼露兴奋的光彩,只有杨熙一人越发如蒙在鼓里一般,不知将要发生何事。
天子刚一说完,便有随侍内官捧上一个金匮,在灯火之下灼灼耀目。金匮打开,里面竟是一方玉玺,必然是那天子之宝了。
天子取了玉玺,走到石台边上那个石盘处站定,轻轻将其嵌入石盘中央凹陷。
白天看到这个石盘,杨熙还有些在意,不知有何用途,此时方才知道,这竟然一处需要用天子玉玺为钥才能启动的机关!
只见天子手抚盘缘微微一转,就听见地下似有机括隆隆作声,前方水面突然传来哗哗水响,岸畔浸入江中的铁链也如同怪蟒一般,随之不断绞动起来,仿佛正在拉起河底的什么东西。
杨熙愕然抬头向前看去,只见明渠之中水面黑沉,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能勉强看到水面波动,似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水面之下翻腾运转。
一时间水声越来越大,翻腾浪花也越来越凶,猛见一座巨大物事从河底升起,像一面石墙一般,挡住了水面反射的星光。
然后接连隆隆声响成一片,一座又一座石墙从水底接连升起,恰似在河道中起了一道围堰,将水逼在外侧,堰内水位霎时下降几分。
只听地下连绵不绝地响起重锤相撞一般的金铁之声,众人脚下传来微微震颤,那渠内围堰之内,流水哗哗翻涌,一座黑沉巨台从水底冒出。
从岸边到那巨台之间,也有一块一块巨石如踏板一般升上水面,水流如瀑哗哗泻下,巨石连绵,堪堪组成一道石梁,恰似神龙背脊切开水波,将那石台与众人脚下石台连在一起。
这这又是何物?杨熙看着这些从河底渐次升起的巨大造物,只是目瞪口呆。
要在河中修建这样一座石台,已是非常困难,更不用说还要用机关驱动,让石台从河底升起了。虽然明知这机关肯定是人工制造,但看着这神迹一般的巨台,杨熙只觉恍若看见鬼斧神工,再不敢相信是人工制造之物。
杨熙哪里知道,这河底机关,乃是以墨家秘法,花费数年打造而成,仅以一人之力便可驱动,通过打开河底水路,然后再以水力带动机关,最终将河底巨石拉起,其中巧妙之处,便是积年工匠也要研究好一阵子,却不是他看上几眼就能明白的。
忽然之间,杨熙鼻端似乎闻到一丝异香,清幽沁人却恒久弥远,使劲深嗅几下,只觉异香渐浓,其中蕴含丝丝定神安魄之力,四肢百骸无一不畅。
此时只听丹辰子狂喜大呼道“陛下洪福!实丹!是实丹!”天子冷冷盯了他一眼,丹辰子猛然惊觉,闭口不言,然脸上的狂喜神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实丹”又是什么东西?杨熙已经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天子小心翼翼地将玉玺取下,放回金匮当中,便令众內侍全部退下。
君王身边,哪能无人陪侍?众內侍犹豫不去,张凌却张口便骂“快滚快滚,哪个不肯走的,小心我将他打断手脚丢出宫去!”他在内廷当中积威甚重,众侍顿时屁滚尿流而去,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至于天子安危?有张大人在侧,哪里用他们操心?
此时空气之中已是异香弥漫,几欲将人醉倒。丹辰子知道那是丹气,心中喜悦非常,忙忙上前拜道“臣愿为前驱,为陛下将这丹取来!”
天子见他殷勤,又是这般爱丹如命的痴态,颔首道“那就劳烦丹辰子先生去将丹取来,千万小心!”
丹辰子见天子允诺,狂喜叩首道“领命!”便突地爬起身来,猛提胸中真气,如飞燕一般纵向那黑沉的水面。
杨熙没想到这人行动如此之快,且身手大是不凡,甫要接触水面之际,只是伸足向露出水面的石梁上轻轻一点,便又向前纵跃数丈。仅仅几个起落,便已踏在那围堰之中的巨大石台之上。
帝王喜好方仙之道,所以在明渠北岸的建章宫中,建有一座神人承露台,延请了无数方士、丹客在上修行。承露台上的方士之间,流传着一个传闻,说在这明渠之底,黄龙之下,藏着让所有丹客梦寐以求的金丹之秘。
大多数方士,只觉这是一个笑话,但只有丹辰子一人,才知这话并非虚言,因为十多年前,他的师尊,便亲眼见过那沉在河底的金丹之秘。
他记得当年向师尊问起金丹样貌,师尊却摇头叹息“我没有福分,没有见到实丹。你要努力修行丹道,总有一日要将这秘密参透,让金丹重现人间!”
丹辰子站在石台之上,只见面前矗立着一道黑沉石函,精纯丹气不断喷涌而出,心知金丹之秘已是摆在自己面前了。等取了函中之丹,参透奥秘,自己便真正可称天下丹道第一人了。
虽然心中无比兴奋,丹辰子却仍然异常谨慎,慢慢将手靠近石函。那石函中的宝物似乎感觉到他的到来,竟呜的发出一声啸鸣,一道豪光冲天而起。
黑夜里骤见此光,众人皆是双眼一痛,连忙用手去遮。离那石函最近的丹辰子更是双眼被刺,一时眼花缭乱,泪水喷涌,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怎能放弃到手的宝贝,只是伸手向前乱抓。忽然耳边一声轰鸣,他只觉劲风扑面,心中暗叫糟糕,脚下发力往后便倒,像一块石头一样往水中投去。
只听一声闷雷也似的巨响在皇宫之中响起,那石函竟然爆炸开来,光芒四散有如白昼,那沉于江底、锁在石函之内的宝物终于重现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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