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姚学义和参军前几乎判若两人。
以前的姚学义身材瘦削,眼神跳脱，爱说爱笑，现在穿着军装的姚学义明显稳重了许多,眼神也充满了力量,尤其是额角那条三四厘米长的伤疤,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凶狠。
姚软枝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他来,明明还是同样的五官，气质一变整个人都陌生了许多。
不过当他对姚软枝露出笑容的时候，那个从小跟她一起打闹争抢、有事却总是护在她前头的三哥就回来了。
姚软枝加快脚步,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姚学义：“三哥，你头上的疤……”
“噢,就是流弹蹭了一下,没什么。”姚学义轻描淡写地说，“倒是你能耐了啊小满满,手下带的兵可不少啊。”
姚学义最终还是以新兵的身份上了朝鲜战场，家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所有人都非常担心,却又完全无能为力。
还好大家最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姚学义的家信送到，说他很安全,已经下了战场，在后方修整。
不过部队纪律很严，加上姚学义身边有很多战友有妻有子,姚学义等到大家都休完假才申请回家看看，所以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在姚软枝的办公室里，姚学义挑着一些能说的给姚软枝讲了讲他在朝鲜战场上的经历,都是些有趣的小故事，说说朝鲜和中国不同的人文习俗，穿衣打扮，对于打仗的危险一字不提。
姚软枝哪里会不知道朝鲜战场上的情况呢？且不说后世的各种回忆报道，就现在的报纸上不还是时常刊登英雄的事迹吗？何谓“英雄”？那是用鲜血凝成的荣誉啊！
被追记特等功，追授特级战斗英雄称号的杨根思，身为连长，为了固守阵地，先是被飞机大炮□□轰炸，后是在弹药告罄的情况下，在硝烟弥漫、烈火熊熊的阵地上带领战士们用刺刀、枪托、铁锹、石块与敌人拼死搏杀，最后一整个排只剩下两名伤员坚守阵地。
敌人发动第九次进攻，面对四十多个敌人，已经负伤的杨根思抱着仅有的一个五公斤炸.药包冲了上去，在敌人中间拉燃了导火.索，壮烈牺牲。
这样的事迹在当时的朝鲜战场上绝非个例。
魏巍那篇报告文学《谁是最可爱的人》为什么能感动那么多人，以至于后来“最可爱的人”成了人民解放军的代名词？还不是因为它真实记录了志愿军在战场上的伟大牺牲？
而这篇报告文学中记录的松骨峰战斗，与杨根思所在连队守护阵地的战斗，几乎一模一样。
姚学义既然身在战场，生死就已经不由自己控制，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么轻松，“只是流弹蹭了一下”？
姚学义看出来妹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便笑着说：“真的，我运气好着呢。”
好不好的吧，至少人是囫囵着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强。
和那些牺牲的勇士相比，真的已经是运气不错了。
姚软枝让他坐下，提起暖水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上次你写信说，你们连准备选拔一个人推荐上军校，结果怎么样了？”
办公室里有暖气，姚学义把军大衣脱了挂了起来，看起来比参军前又高了几厘米，身姿挺拔了不少。
“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儿。”姚学义坐下来端着搪瓷杯暖手，“亏得你以前总是催我看书识字，这次选拔我考了个第一名，过完年就去京城军校报名去。”
姚软枝喜笑颜开：“太好了！”
能进军校深造，以后姚学义的前途就不成问题了，出来就是军官，待遇要比战士好得多。
再也不会有人说他是反动坏分子的儿子，再也不会发生被供销社拒之门外眼睁睁看着别人穿胶鞋都羡慕的事情，他再也不可能被流放到北方在大雪天里失踪丧命……
这下子，姚软枝就彻底放心了。
“咋了，就这么高兴，都要哭了？”姚学义一张嘴，还是以前那个气死人的调调，把刚刚有几分感慨的姚软枝都给气着了，狠狠给了他一个白眼。
姚学义往后一靠：“哎你别说，好久没看你翻白眼了，现在看着还挺好看的，再来一个。”
要不是顾及自己的身份，姚软枝真想把杯子里的水泼到他脸上。
看着对面咬着牙忍气瞪眼的妹妹，姚学义忽然向前倾身，伸长胳膊，大手飞快地落到了姚软枝头上，用力拨拉了好几下，哈哈大笑起来。
“还以为你长进了……”姚软枝两只手用力拽他的手腕，使劲反抗，“怎么还是老样子……部队是个大熔炉……你就是块顽石吧……怎么都改造不了你是不是……”
可惜的是，姚软枝两只手的力气都没有人家一只手的力气大，硬是掰不动，直到姚学义揉过瘾了，才大笑着放了手。
“你看看你给我弄成啥了。”姚软枝跑到洗手盆架前照了照，不出所料，头顶上蓬起了一大团，跟个鸟窝似的。
她真是服了姚学义了，还以为他已经变得稳重了，结果还是老样子。
姚学义从背后看着姚软枝梳头，嘴角挂着笑。
等姚软枝整理好头发过来后，他才接着说：“我听娘说，你明天就要去京城开会了？”
“嗯。”姚软枝点了点头。
姚学义看着妹妹的脸：“满满，爹娘说……”他顿了顿，把父母告诉他妹妹身世的事情咽了下去，有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不一样呢？都是他从小疼爱到大的那个人。
等着他说下去，却没等到下文的姚软枝歪了歪头：“说什么？”
“说你总是来回跑，一路上太辛苦了，让你小心点，别累着冻着了。”
姚软枝笑了：“行，我知道了。”明天从农场里出发，拖拉机直接送她去火车站，就让姚学义跟家里人捎个口信就行。
说实话，自从温家姐弟都搬到农场里来之后，姚软枝回夹沟村的次数确实太少了，这个过年初二回娘家一定要好好陪爹娘说会话。
兄妹两个又聊了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姚学义对妹妹这些年的荣誉知道的不多，但是办公室里挂着的各种奖状、柜子里的各种奖杯，就是最好的线索和证明。
而说到姚学义在部队的生活，有很多都需要保密，也不能多说。
姚软枝只是提醒他，在部队里要保持警惕，政治觉悟要高，千万不要跟着什么小团体搞什么山头主义，否则后果很严重。
明年，也就是1954年年初，新党内部会有一个比较大的事件爆发，高饶事件，距离现在也就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了。
虽然姚学义只是一个小小排长，按说是根本够不着那个层次的□□，但是姚软枝还是要给他打个预防针，让他养成这种意识。毕竟他要是真的去了军校，出来就是军官，以后上升的空间挺大，提前警惕对他有好处。
“我知道，一切跟党走，绝对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姚学义在前线奋勇作战，已经入党了。
两个人入党的时间一对比，反而是姚软枝还晚了一年，要知道，当初姚软枝接受组织考察的时候，还根本没有姚学义的什么事儿呢。
只能说，这个年代入党的难度要比以后大得多，考察期更长更严格。
“多读书，多思考，没想好的时候，宁可不说话，也不要乱说。”姚软枝从书柜里取出一套崭新的首长选集交给了姚学义，再次叮嘱。
姚学义这个性格，她最担心的就是嘴上没个数什么都敢说，到运动掀起的时候给自己惹祸。
“不就是刚才揉了揉你的头吗？”姚学义大声喊屈，“那是咱们好几年没见了才逗逗你的，我早就不是原来那样了。我们连长都说我能顶大事！”
姚软枝看了他一眼，就这扯着嗓子辩驳的样子，就没啥长进。
……
这次去京城开会的名额，铁原地区就只有实验农场有三个。
在过去的一年里，因为国家政策的鼓励，全国农场数量飞速增加，仅仅h省，国营农场数量已经达到了将近两千个。
但是这些农场当中，真正能够做出成绩的却并不多，更别提被农垦总局表彰，得到资格去京城参加代表大会了。
也只有实验农场得到了这个机会，姚软枝、李育红和柳培忠三个人被农垦总局点名去京城开会。
和姚软枝相比，后面两位都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柳培忠在家里跟苏云、戴定远和陈重四个人一起喝酒，说起来当初跑到兴化县跟姚软枝争夺农场控制权的时候，几个人都有点惭愧。
四个大男人，去抢一个小姑娘辛辛苦苦筹办的农场就已经很丢脸了。
不过当时他们也是急得没办法了，上面一纸命令，那么多同袍下属退伍转业，虽然有政策有补贴，但是有很多人只会打仗不会过日子，拿着补贴回到老家却过得不像个话。
在城市里有工作的也就罢了，哪怕是不会跟人打交道，好歹衣食无忧。
就是那些回到偏僻老家的战友，有相当一批人不会算账，不会种地，不会说话处世，有的找不到媳妇，有的娶妻生子了还家徒四壁。
他们自己还不是，只想着戴定远懂得种地的事儿，自己也搞不起来农场，求着老领导帮忙让他们插手兴化县这个新农场的筹办工作。他们想的是小姑娘搞搞技术，他们给小姑娘待遇好点，但是要把农场拿到手里，才好安排那些退伍的战友。
谁知道他们四个绑到一起，都没有斗得过人家一个小姑娘。
开始的时候斗不过还想着翻身，现在呢，四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个话。
柳培忠老老实实地带着几个生产队开荒，戴定远勤勤恳恳地带着自己的生产小队种地，苏云在人家跟前端茶递水写文件，陈重扛着电锯砍木头乐在其中……
“我是没想到，当兵那么多年都没有去京城领过奖，不当兵了改行种地了，反而得了这么一个荣誉。”柳培忠跟几个弟兄碰杯，“啥也不说了，好好干吧，咱们得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姚场长……”
王月娥在家给李育红收拾行李，眼睛含着泪，不敢说话，生怕被女儿听出来自己哭了，又要不高兴。
三丫也和温家姐弟一样，转到了农场小学读书，跟着姐姐和母亲一起生活。
她也起了大名，叫李学勤，是李育红起的，意思是希望三丫勤奋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以后做出比姐姐更大的贡献。
“我去开会不能监督你，但是回来以后我还是要检查的。”李育红比妹妹只大几岁，但是一板脸还真有几分大家长的意思，“敢不好好学习，我非打你不可。”
李学勤吓得站得直直的，连连点头。
“你看，我跟你一起上的学，但是因为跟着满满姐学习知识，为国家做出了贡献，要到京城去开会领奖。明年还要去京城进修念书，以后还能有更大的进步。你从现在开始努力，肯定能比我学的更多，做得更好。”
李育红自己领悟了恩威并施的教育方式：“要是你好好学，我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就给你带你喜欢的布娃娃玩具回来。要是你不听话，仗着她不敢管你，就胡作非为，我回来了不但不给你玩具，还要把你两只手都打肿。”
“她”指的是谁，两姐妹心里都清楚。
李学勤扭头看了看在小卧室里收拾衣服的母亲，眼睛眨了眨，没敢说话。
母亲回来后，二姐倒是没有赶她走，但是也从来没有再叫她“娘”。
……
乘坐拖拉机到兴化县火车站，坐火车到诸市，换乘另一趟火车去京城，这一路下来花了足足三天的时间，正好在会议前一天赶到，办好手续入住。
农垦总局安排的招待所是农业部下属的，条件比h省农业厅的招待所要好不少，房间里还有电话，这让李育红很新奇。
李育红比姚软枝小两岁，今年周岁十九，但是却故意把自己打扮得非常老气。
同样是新做的列宁装，但是她里面套着自家做的棉袄，鼓鼓囊囊的，头发梳成两个羊角辫，脸上也不肯涂雪花膏，整个人身上都写着“我心无旁骛努力工作”的字样。
姚软枝能理解她的想法，她是害怕别人嫌她年纪小不服气，才故意这样的。
不过姚软枝自己却不打算这样做，服气不服气的，手底下看真章嘛。
这不，姚软枝带着李育红和柳培忠一进会场，四面八方认识不认识的都主动给她打招呼，一个个都带着笑叫着“姚场长”，说要“加强兄弟单位的交流合作”，不就是最直接的证明吗？
只要有实力有真本事，谁也不敢挑剔你的年龄和性别。
去年年底在h省农业内部会议上，姚软枝在小组讨论会上的发言，是排在最后，还是邹岩成力排众议给她争取来的机会。
今年年底在全国农垦单位表彰讨论会上，姚软枝的发言排在第一个，而且是众人一致认同、翘首期待的。
这个巨大的变化，就是因为姚软枝和实验农场这一年的成绩实打实的砸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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