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密西里庄园的女佣人都是通过严格筛选的，要求应征者面容端正，体态优雅，并且无任何不良嗜好。还要应征者的家庭背景进行一系列的核查。若是有一个滥赌的父亲或者好攀比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收的。
瑟桉罩着一件宽大的脏旧袍子，戴着一顶乱糟糟的栗色假发，站在一排来自四面八方的应召女仆之间，亏得他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这才蒙骗过关。
庄园的女仆事宜一概由女管家葛珂小姐负责。葛珂小姐身穿深褐色的工服，腰部的花蕾带子绑得紧紧的，显得格外地精明干练。
女管家站在瑟桉跟前，用手托着他的下巴，近距离审视了一番，“这张脸真的是送进来吗？卖去夜场价格更高啊老头。”
老丈搓了搓手，“这死丫头性格不适合侍奉大官老爷，进夜场一不小心就玩死了，不进庄园怕是死的更快。”
“你这老头居然还有这一点慈悲心肠？”女管家扫了老丈一眼。“怕是她有什么花肠子吧？”
“不会不会，这丫头蠢得很，哪里是小姐你这样的聪明人。”
“呵。”葛珂依旧在挑剔，“身高也太高了，也瘦了一点。老头你自己看看，比别的都高了两个头，价格得再少一点，这都是平时三倍多的价格了。”
老丈不肯退让，“你看看这张脸和这身子，完全值这个价钱。”
“二十磅，不能再多了。”
二十磅，挣的也比卖那两个女孩儿多。老丈磨蹭一会儿，不太痛快地答应了。
葛珂又另外挑选了八个女仆，带着他们一起进了庄园。她走在最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从前你们发生了什么，都跟密西里没有关系。忘记你们肮脏的过去和恶臭的名字，没人在意你的过去，也没人在意你的未来。别惹什么幺蛾子，除非你想死。”
年轻的女管家步履飞快，对精心布置的奢华庭院熟视无睹，“你们负责盛尔少爷，早上烧水擦拭走廊打扫房间帮盛尔少爷着装，下午准备点心陪玩熨烫衣服，夜晚侍候洗浴。事情并不多，主要是记住一点。”
葛珂停下来，特意提醒这一行新入庄园的女仆们，“不要跟盛尔少爷过多说话，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她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根本没有任何行李。葛珂带领她们到女仆楼里面，给她们安排了房间，又逐个发放了女仆着装。纯黑色的油滑面料，拿在手上有厚重感，细白的围裙和头花上都有繁杂的花褶子。
“爱丽，比妮尔……”葛珂逐个给新来的女佣起名字，最后走到瑟桉跟前把最大码的女仆装交给他，“这已经是最大码了，先试一试。”
瑟桉乖巧地点了点头。
瑟桉比葛珂要高上不少，导致葛珂每次同他说话都要仰头。她在密西里管理这些女仆以来，为了能够时刻驾驭这些女仆，从来不喜挑选过于高大的，但是瑟桉显然是个意外。
阅人无数的葛珂从瑟桉那张过于出尘的脸上看到了温顺和纯良。她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哈伊，听懂了吗？”
晨起的第一缕阳光越过丘比特的窗雕，透过五色的窗玻璃，在地上形成一片片的溢彩流光。
哈伊，也就是瑟桉，穿着合身的女仆装，围着干净的白色围裙，正清洁着窗户。他的头上戴着整齐的白色头花，栗色的长发别到耳后，淡色的眼眸望着高处的彩玻璃，微微踮脚。
在盛尔的房间外的走廊，身量比寻常女仆高上一大截的瑟桉，自告奋勇地揽了擦窗户这一个活计。其他女仆都在清洁长廊，或者是在后厨帮忙刷盘子。
葛珂小姐给他们培训了几天，主要是保证她们熟知庄园的行为守则，不会作乱。又把他们发放到各处去打杂了几天，才正式地将他们放到盛尔身边照料。
今早在盥洗室的时候，女仆们就对即将而来的生活表示了期待，还暗中给庄园里的各个男性做了一次样貌优劣的排名，挑选出她们心目中最英俊的男人前三。这件事要是让葛珂小姐知道了，又得骂她们得意忘形，忘了夹着尾巴做人，露出了狐狸本相。
房内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破碎声，将瑟桉从眼中五彩斑斓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葛珂去喊他们的小主人起床，盛尔房间里是葛珂在照料。
密西里庄园的所有男士女士，除了刚出生的小婴儿，都保持着固定的作息，绝不允许有人赖床起晚，哪怕他是尊贵的小少爷。
隔着厚重的房门，房间里边传来葛珂的道歉声，“盛尔少爷，这就为您更换红茶。”
盛尔丢了一个杯子似乎还不尽兴，把其他餐具也给丢了，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葛珂继续道歉，“少爷不喜欢这些早点，我这就为您更换。”
盛尔扔茶具餐具尽往葛珂身上扔，一泼热茶浇到她头上，珐琅瓷器的瓷片划破了她的脸，流下一道血痕。
瑟桉收拾收拾了用具，将手里的抹布洗净，敲了敲紧闭的红木门。他俯在门外轻声道：“葛珂小姐，我进来收拾屋子，请问方便吗？”
葛珂整理好湿了半个肩膀的衣裙，端庄地说：“哈伊你进来吧，收拾一下里面的碎片。”
瑟桉推门而进：肉松饼丢在地上，牛奶红茶溅得到处都是，配着红茶喝的糯米团点心散了一地。他垂着淡漠的眼睛，一点一点将地上的碎片和食物捡了起来，收拾干净。
他一来，葛珂便有了离开的借口。“哈伊收拾好之后，给少爷换一份早点，我去视察少爷的午餐。”
“好。”瑟桉扫了狼狈的年轻女管家一眼，低声道。
房间里只剩他跟盛尔两个人。
收整理好一地狼藉之后，瑟桉起身问盛尔道：“少爷你想吃什么？”
盛尔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点缀在雪白的小脸上。长长的浅色睫毛在浸润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划成一个弧度。因为刚刚醒来，头顶着一窝稍微凌乱的睡发，还穿着深蓝色条纹的老派睡衣，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浅蓝色被子。
他今年十岁了，看上去却很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盛尔看了这位陌生的女仆一眼，然后别过头，全然无视了他。
瑟桉并不气馁，也不因他的漠视而情绪起伏。葛珂带来的食盘上只剩下一碗牛肉玉米粥，他端起那个海碗，碗的外围还是温的。
“时候不早了，少爷你要吃一点吗？”瑟桉平和地说，“你要尝一尝吗？”
盛尔皱着眉头，嫌弃地看着他，好似看着什么令人嫌恶的臭东西。
瑟桉讪讪地收回了这个海碗，可是若是不吃一点的话会不会对胃不好？出于对幼崽的关心爱护，瑟桉又端起了那碗粥，拿起调羹舀了小半勺，送到他嘴边，“试一试？已经不烫了。”
盛尔冷漠地把他送来的粥直接推开。
瑟桉没想到自己会遭受抵抗，手一抖，半碗粥便直接倒在了他的身上。白色的稀粥上，鲜牛肉块，玉米还有栗子块，散发出香甜可口的气味。
整个围裙和裙摆都粘上了粥。瑟桉愣了愣，手僵在半空中，这时，盛尔的肚子发出了几声咕咕咕声。
那声不大不小，正表明“他饿了”。他饿了，却不太愿意吃瑟桉端来的食物。
瑟桉看着床上的小少爷，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还朝着盛尔露出了一个大大的阳光般的微笑，“饿了，就乖乖吃一点好吗？”
盛尔面无表情地剐看了他一眼，妥协地慢慢凑到勺子边，张口把整个小勺叼住。
“好吃吗？”瑟桉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盛尔坐在床上，十分安静地吃完了那小半碗粘稠的粥。
新上任的女仆笑得眉眼弯弯。
这份笑意并没有感染到目光阴暗的小魔王，小魔王依旧坐在床上一声不吭。瑟桉又问：“你是现在就换身衣服，还是等我收拾干净了，再过来帮你？”
等了许久，盛尔还是毫不做声。
瑟桉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下去，“我先去换一身衣服再过来，您请稍后。”
瑟桉被安排到女仆楼最末尾的那个单人的房间。因为离盥洗室近的缘故，这个房间时不时就会漏水，所以其他的女仆都不太喜欢这里。正巧瑟桉无法与她们合宿，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拎着从盛尔房间收拾的厨余垃圾，回到自己这个狭小但整洁的房间。将身上被热粥弄脏的围裙放到木盆里，到隔壁盥洗室去接水。瑟桉的手沾满了白色的粥，又粘又腻，泡了水化开之后还能闻到一股子咸腥味。
瑟桉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的确有些咸。为什么会咸？
他不明就里地回到房间，沾了一点碗边缘的粥尝了一口，连连吐道：“太咸了。”按理说密西里庄园的厨子都是精挑细选的，不会出现这样的出错。
换了围裙之后，瑟桉回到盛尔的房间里。小魔王没有乖乖地坐在床上，踩着一张软垫扶椅，伸出小手去够高高衣橱上的衣服。
他已经十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还不够瑟桉的腿长。
怕盛尔摔倒，瑟桉快步到他身边，单手抱起他，另一手把他要的那件蓝黑色格子小西装从衣架上取下来。
这个小孩儿看着不高且瘦，但抱在手上沉甸甸的，还挺有分量。瑟桉朝他笑道：“你要这个吗？”
盛尔看着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抓着瑟桉秀长的手臂。白瓷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腮帮的白肉就像两团软乎乎的糯米团。
因为那份粥，瑟桉有些内疚，“我是哈伊，是新来的女仆。”
盛尔依旧是不说话。
瑟桉继续道：“以后您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吩咐我。”
接下来的几天，瑟桉每次主动地跟盛尔谈话，都会被他无视掉，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尽忠职守地伺候着盛尔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葛珂看他的眼神变得有点儿奇怪。
某一天，瑟桉抱着食盘从盛尔房中出来，葛珂正指挥着两个女仆擦洗走廊，见瑟桉出来了，问道：“他都吃了？”
瑟桉点点头。那天的咸粥看来只是一个例外，这几天瑟桉每一份食物在送给盛尔之前都会先尝一尝味道儿，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也没有闹脾气摔东西了。
“你以后不用伺候他吃早餐了，我会换一个人。”
瑟桉点了点头，服从安排。
葛珂也算是明白瑟桉的个性，“你以后就继续擦玻璃好了。”也许是眼前这个少女长得过于良善，葛珂再次出声提醒他道：“你记得，以后不要随便跟他说话。”
瑟桉不懂为什么，不解地望着葛珂。
葛珂也不具体解释，“让你记着你就记着，我是为了你好。”
接下来的几天里，哈伊都在擦东西。擦窗户上的五彩玻璃还有收藏室里的精细雕像。午后，他偶尔会看到盛尔到花园上玩，身边跟着一大群女仆。
打着太阳伞的女仆，踢着小皮球在草地上玩给盛尔看的女仆，伺候茶水的女仆。
盛尔穿着得体小西装和铛亮小皮鞋，套着长筒袜。他有着这个年纪难有的沉稳和内敛，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吃着小点心，像极了一个橱窗里摆放着的昂贵器件。
房间的窗户和走廊正巧对着花园，有时候盛尔望过来，瑟桉如果正在擦窗户的话，他会给盛尔一个浅浅的微笑，刚好露出嘴角旁的一个小梨涡。
但是盛尔都权当看不见，从来不回应瑟桉的微笑。
瑟桉以为他会与这个小魔王保持着并不熟稔的关系，一直到盛尔成为大魔王的那一天。直到一个月后，接替他伺候盛尔吃饭的那个女仆，突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