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潜龙勿用
清池中金红色波浪翻动，十余尾游鱼在水中抢食找食,各自分散开来,又或忽而聚拢到一块儿,颇是欢快；池旁有石亭依池而建，镂刻精巧，亭顶作二层重檐、四角高翘,亭柱上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楹联一对,又以“忧思”二字刻于石亭高处正中,用作亭名；亭三面种有翠植矮树繁花,方圆约得二丈,只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通往外处，可容二三人穿行。
一块小园，一座石亭，一汪清池,占地不大,是广宁府后院一景，供广宁道的官员们料理过公务之余稍作闲暇。
“丫头。”
永泰帝带苏涵一直走到忧思亭上,亭中、四周只他二人,随侍的太监宫女皆被摒到十丈开外，永泰帝面见池中金色短鱼穿游不止,背对苏涵说道,
“佛门大会一事之记载,朕已详尽阅览,做得不错。丫头，你从未令朕失望。”
“圣上夸奖了。”苏涵弯下腰，行礼应道，
“臣为武防使，监察武林、恪尽职守是臣之本分，不该因此受圣上夸奖。圣上不介怀臣为女子之身，打破俗见任用臣为武防使、统领武防卫，圣上英明，臣感激涕零。”言语之中，一如适才屋舍中沙哑。
永泰帝待她话落，转回身，看着掩身在幂篱之下的苏涵，缓声道，
“朕不需你感激涕零。你纵为女子，可你的才能寻常男儿尚且不及，就是朕明极殿上的文武群臣，朕看不如你的，也大有人在。
放着你这样的人才闲置不用，岂非叫人可惜？又岂囿于你是女子之身？朕都不在意你是女子，朕想以你，也不会耿耿于怀于自己的女子之身。
苏太师不愧为一代大杰，朕看着，做人做事，都足以万古流芳。他将子孙培养得如此出众，朕就培养不出，比不上你家那个老头啊——，哈、哈。”
说到“老头”二字，永泰帝自个不禁笑了起来，苏涵却更是恭谨，说道，
“圣上儿孙众多，众王爷皇孙俱英姿雄伟、皆为人杰。爷爷膝下子息单薄，父亲、兄长与微臣更均是平庸之辈，不足以承继爷爷的才能与报国利民的大志。圣上说‘比不上’，‘比不上’从何说起？微臣不敢应。”
“有何不敢应。”永泰帝乐道，“朕方才说你才能轶群，你便自贬平庸，岂非说朕用错了人、无有识人之明。”
“微臣不敢！”
“不用跪了。”永泰帝见苏涵说着要双膝屈下、伏地拜倒，那便出口止住，续道，
“你不用恭维朕，朕佩服你家老爷子。谁都来拍朕马屁，朕还分得清。朕那些儿孙，不乏出众之人，亦不乏庸碌之辈，岂非皇家之中个个英杰，那就无有亡国的天下了。”
永泰帝静静说着，苏涵只是垂首恭听，半个字也不作回应。圣意难测，她体察不清之时，还是少说少错。
…
“朕听你武防卫的干事禀报，”
永泰帝那番话了，忧思亭中一阵沉默，苏涵只听不应，隔上须臾，永泰帝忽道，
“说你在佛门大会之期，让他们留守记录，而你独以个人立场突入大会混战，混战之后你便不见踪影。
朕听他等禀报这等消息，着实为你忧心、捏了把汗。朕令他等勿要找到你，否则让他等通通与你陪葬。
好在总找到了你，否则朕拿什么赔你家老爷子这样一个乖乖孙女？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苏涵了。
你今日觐见，朕听你嗓音沙哑，你说自己感了风寒，风寒严重否？等会走时，朕让文山送你，让他给你备些上等的药材，助你回复。”
“微臣谢圣上挂怀——”
“说了不跪还跪，平身。这石亭凉，免叫加重你的风寒。”
苏涵屈膝再要下跪，圣上如此关心，她心中动容，怎能不受宠若惊。却圣上再度阻止，苏涵面色愕然，虽叫幂篱遮掩难以瞧见，她顿了顿，依是缓缓跪下，待行毕稽首礼，方徐徐起身，“微臣领命。”
跟着便即回禀，低头叙说，“微臣过去在江湖中结识一人，是名游侠，武功不错、为人正直有担当，微臣与他交作好友。
那时佛门大会，会上混战、乱作一团，微臣实有几分预料不及。见好友也身处大会之中，微臣无法做到袖手旁观，故命其余人固守记录，而微臣独因友人之故身入混战之中。
谁知那场混战正派诸派、魔道圣神教、北林寺均有参与，尤其混乱，许多人负伤、身死，乃至连尸骨亦无以找回。微臣因一己之私冲动行事，思虑不周，举止鲁莽未能幸免，有负圣上，有负朝廷，未能尽职尽责，请圣上责罚！”
“朕说过不责罚你。”永泰帝看着苏涵，语气平淡，目光亦且随意。可他左眉忽而轻挑，嘴唇微撇，跟着问她，不置可否，“后来呢。后来如何。”
苏涵接着垂首回复，“微臣在支撑不住时，意识已经不很清楚。醒来之后，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微臣的那名好友，”苏涵说到此处，不禁顿了一顿，重又说时已是大听得她话语中哽咽、悲伤、克制之意，续道，
“微臣醒来之时，微臣的好友在微臣身侧，已气绝多时…微臣无奈将好友潦草埋葬，开始寻找出路，可处处寻找不得。被困约二十日后，武防卫中的下属找到微臣，微臣获救，全赖圣上仁德、英明！微臣谢圣上救命之恩——！”说着，苏涵似极为感激、振奋，兀自长长得拜倒下去，向永泰帝叩首。
永泰帝默不作声，静静看着拜服的女子，俄倾走上前去、扶她起身，话音温和，“丫头，你没事就好。”口吻却似淡然，叫人捉摸不透。
“微臣，微臣还有一事，要向圣上请罪！”苏涵却长跪不起，兀自埋首。
永泰帝听了她这话，心中顿生好奇，也便松了手去，“哦”一声调子微扬，问她说，“什么事？”
“回圣上，”苏涵道，“佛门大会之前，微臣从药王谷取了大还丹，准备差专人用快马送与御前…谁知大会混战一事打乱了微臣计划，微臣尚未令人送出便在大会之中遗失了大还丹。
此事实乃微臣失职，微臣难辞其咎！那大还丹是疗伤圣药，五年方得集满所需珍惜药材五十六味，更需炼制九九八十一日，如此一次可得一颗，成功率这般低下，着实珍贵，从来进于御前。微臣失了大还丹，微臣重罪！请圣上降罪！”
苏涵高声禀报，似不尽惶恐，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可叫幂篱遮住无法让人瞧见。但她背心，隐隐约约，却有深浅不一的颜色，是叫汗水印湿的痕迹——得怎样的自责、惧怕。
“原是这件事，无碍，无碍。一颗大还丹同丫头你比不足为道。”永泰帝依是扶苏涵起来，往前迈开二步，错开她负手道，
“日前苏老与朕上表，说他年岁日长，许久不见你，对你甚是想念。
你这便回京去吧，武防使一职，暂由武防副使江威代任，你去看看你家老爷子。是朕私心了，抓着你为国效力，倒忽视了祖孙亲情。哈哈，”
永泰帝说到此处，忽而一阵欢快，大笑数声后他望着清池中的游鱼微微慨叹，“丫头你没事就好，否则朕，再往哪找一个这样的好孙女还给你爷爷？走吧、走吧，去找文山，朕吩咐了他，准备几位好药给你带上。”
“微臣遵旨。微臣谢主隆恩。”
苏涵听到让自己返京去见爷爷，登时喜不自胜。皇长孙一事她纵担心不已，可无能为力，只得先放诸一边。跪下行礼拜谢过后，苏涵缓缓起身，小步退离忧思亭，径寻大内总司总管太监刘明而去。
——背上的汗迹尤且存在、星星点点，苏涵待远离忧思亭，那才暗自停下催发内力。复走上几步，她瞧见稍远处的刘明，即刻快步迎上。
～～
厢房前驻守的甲兵护卫严密，六名高大的甲士佩刀往房前一站，常规人等分毫不敢靠近。
悟平在房中继续消磨了两日，哪也不去，除去曾夸他好看的送膳的宫女与永泰帝，他这房中也是谁也不来。
时下阳光恰好，午时临近，房门上忽响起轻微“咚咚”的敲门声。悟平写完一字，放下毛笔，将笔停在笔架上，最新的一张，恰是书成。
他昨日方始讨来文房四宝，送与他的景纸天下有名，每一张裁作二尺长一尺宽，悟平昨日写就十张，今日至此写就五张，已十五张，俱是他平日常诵的佛经。
他将十五张景纸收叠到一块，纸上满满黑字，方正大小清晰可辨、贝联珠贯铁画银钩，字迹虽不抵书法大家，却也瞧得出书写者着实下了番苦功。
“公子，奴婢给您送午膳了。”宫女敲过屋门不久，便轻轻推开走了进来。
悟平微笑向她，和善示人，“有劳姑娘。”说着走到桌旁落座，于宫女将菜肴从盘中端出放到桌上时，悟平却也不闲。
他嘴上喊道，“今日的菜品不错。”暗地里却从右袖中取出截景纸展开，纸上用小楷清楚写有两道竖排文字：一道偏长，“小僧有要事拜托姑娘，小僧能否信任姑娘？”；一道简短，只是“能”、“不能”分隔开的单字词语。
“小僧这要吃了，姑娘可已吃过？”悟平边说边用手指指过“能”字，又跟着指过“不能”，继而收手、示意宫女选择其中一项。
“…奴婢，奴婢已和其他人一同吃过，谢公子关心。”
宫女怔过须臾，顿了顿，一手托着木盘盘底，一手伸出食指微颤地点在了“能”字上头，便即触电般地收回手去，显得胆小瑟缩。
——实则她愣怔之时，心中害怕，下意识要选“不能”。可看眼前这名亲善、俊朗的短发公子满面期许，宫女心受鼓舞、不忍拒绝，到底选了“能”字。
究其根本，宫女在皇城之中地位不高，平素多受欺负，何曾有人对她这般和善有礼？再生得这般好皮囊？不由得春心萌动，那才干冒大风险也要与悟平方便。
“日日劳姑娘送饭，小僧多谢了。”
悟平见宫女答应，心下暗喜，忙从左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景纸铺开，上头书写道，
“姑娘选‘能’，小僧就信任姑娘。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僧来前身旁有一同行交好的白衣公子，小僧甚是挂念。
小僧想请姑娘伺机帮小僧问问林彦林大人：‘白衣公子找到了吗’，姑娘且将林大人的回复告知小僧便好。”景纸上，悟平但将“林彦”人名与所需问话“白衣公子找到了吗”二处加粗大写，以突出、令宫女牢记。
宫女边将余下菜肴摆到桌上边看纸条，待盘中菜肴清空取净，她已将纸条看过三遍，那便轻点了点头，嘴上却应道，
“公子折煞奴婢了，这本是奴婢该做的。反是公子，对奴婢这般下人也如此亲和…奴婢先下去了。”
宫女越说越是羞涩，脸蛋红扑扑的，本还要说“能被派来伺候公子，是奴婢的福分”，但怕叫别人听见，不敢多说，话了便连忙退到屋外。
…
与悟平送饭的宫女牢记悟平的嘱托、心心念念。
却也凑巧，她正识得林彦林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又当日申时过半，广宁府后院的小园之中没有旁人，宫女偶然经过小园，瞥见林彦恰在一人行走，她踌躇须臾，心一横，也便迎了上去，径直堵在林彦跟前，微低着头、结结巴巴朝他说道，
“林，林大人。厢房中的公子托奴婢问大人，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找到了吗？”
“…你替我回他，没找到。”
乍见好端端堵在自己身前的宫婢，林彦一头雾水。直至宫婢话完，他须臾之间也未曾想到“厢房中的公子”与“白衣公子”是何许人物。往后脑袋里再过上两圈，林彦返过神来，那“厢房中的公子”与“白衣公子”方才明了下来。
却他明了过后，想到白衣公子，林彦不由愣了一愣，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一片血迹斑驳，血泊之中叫吊睛大虫撕咬得四肢不全、面目全非，死状尤其悲惨、令人不忍卒视，就是一身白衣也叫鲜血浸染了七七八八的少年郎来。
——便是皇长孙殿下万般珍而重之的白衣公子了。
“下官找了，但没找到。想是那人已经离开了，让皇…让厢房中的公子不要太过担心，无事。”
可如此真相怎能告诸皇长孙？林彦唯忧皇长孙一时激动、难以自制，做出怎样不周到的事触怒圣上，却是大为不好。
圣上若然发怒，降罪皇长孙殿下，他如何偿还先太子殿下的恩情？
故而林彦瞒了下来。于白衣公子一事，他亦已禀报圣上。
“你如此回话就是，我有要事，先行一步。”那又说道，宫女连忙避开让道，林彦穿过小路，折往别处而去。
～～
永泰帝的谕旨八百里加急传至暗卫指挥使郑容处后，郑容快马加鞭，陆路、水路串行，终在一十二日后夜间将西北开平道觉隐寺一众主事的老和尚共八人带入祁州城中，秘密收押于祁州大狱——亦为奉谕旨行事。
只是郑容甫将八和尚带至祁州大狱，永泰帝早得消息，已是心内激动、难以按捺，片刻也无法多候。他随即轻装简从，只领上刘明与林彦二人，复召李天全同往，深夜时分亲临祁州大狱。
※※※※※※※※※※※※※※※※※※※※
亲们好啊(▽)，保重身体
官方：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
我个人：亲们身体健康，少串门、安全为上～(￣▽￣～)~。新的一年，俺们都好好的，前程似锦，红红火火！谢谢营养液和霸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