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潜龙勿用
三十人驾马从城中干道疾驰而过,马蹄烈烈，免不得略惹骚乱、惊起鸡飞狗跳。夹道摆摊的小贩远远将东西推远躲到一边,小心翼翼、略几分好奇地张望，瞧这帮黑衣人绝尘而去、气焰颇大，青石阔板间的尘埃、碎屑叫纷扬的马蹄踏得四散，心中均是敢怒不敢言——噫，这架势,除了官差还能有谁？
好在片刻后过了集市区，朝向广宁府的路上，行人愈渐稀少，恍不知行到何处,离广宁府尚有小半路程,林彦忽然右手后竖,夹紧马肚、拉紧辔头,迫使□□的棕红马逐渐降速、乃后停下,其余暗卫也随他降下马速、一并停下。登时一队人马卡在道路中间，左中右三排、前后十丈，规整有序,颇不多见。
“公子,”林彦勒停马后说道，“林某人险些忘了，林某人这有不情之请,万望公子配合。”
“怎么配合。”
悟平感知马速愈低,更见黑衣人们此刻一同停下马来,便知总有发生什么。耳听林彦那般说，他哼了一哼，冷声答应，自是没什么好态度。
林彦知皇长孙敌视他，可对此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又不能在事情于圣上拍板前透露分毫，只管道，
“林彦奉命请公子跑一趟时，上级曾特意指示，要给公子带上深色头套，免叫他人瞧见公子模样；又公子武功高深，要将公子双手绑上，免公子一时激动，要伤人乃至自伤。
现下林彦奉命要将公子带到之处将抵，只得暂时委屈公子。林彦的职责便是听令行事，然对公子，彦实无半分伤害之心。且如此行事，也是对公子好。”
“你背后到底是谁？！”悟平好奇又略感几分不安，扭过头来疾言厉色。
林彦左手拉住辔头，只道，“我心知布套与麻绳绝困不住公子，只请公子稍加配合，彦便利行事罢了。至于彦背后之人，公子很快便会知道。”说罢，林彦伸出右手，立便有属下送上早备好的深黑色透气布套和一根颇粗的麻绳，他手中攥着麻绳、布套，微微往前一递，自是送与悟平使用。
“…好。”悟平瞧了眼林彦，又瞧了眼他手中的两样物什，忽得轻声一笑，心中但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便拿过布套径直套到自己头上、扎紧，顿时面前一片漆黑，双眸“目不能视”、俨然成了瞎子，却不碍悟平依旧豪气干云，道，
“套就套，绑就绑！龙潭虎穴又有何去不得？我就偏瞧瞧你们要搞什么花样！把绳子绑上就是！”
“好，”林彦真便动手绑绳，边绑边道，“多谢公子配合。”
待布套与麻绳皆落定，他方才重新领暗卫驱马，一行人继续飞驰直奔广宁府去。
～～
半柱香后，林彦终是安全带人抵了广宁府。三十余骑停下之后，林彦率先下马，随即拉过悟平右臂接他下马。
悟平虽目不能视，可耳力尤聪，知觉更甚，稳稳当当地从马背上跳下，干干脆脆地随林彦往前慢走。
虽口中依是忍不住轻蔑地道上一声，“到了～？”语调微微上扬，若有若无得嗤笑。
“到了。”林彦却温声答道。他心中实难掩激动之情，一手拿出腰牌，一手扶着悟平跨过府门门槛，沿最近的小道向圣上所在的偏院走去。
暗卫隔远了跟在二人之后，林彦一路通行，没一会儿领着悟平到了偏院的院落之中，大内总司总管太监刘明远远地瞧见他来，更瞧见他额外拉了个人来，脑袋套着黑布套、双手手腕被麻绳绑缚一块儿，那人——
刘明眼前一亮，自个快步迎了上去，盯着黑布套之人，好声问道，
“林大人，这，这就是——？”话完即看向林彦，急不可耐得等他答案。
“是他。”林彦抱拳应道，“是下官一直在找的人，刘…大人，”一声“刘公公”本要脱口喊出，林彦乍想到圣上命他保密之事，临改了口，续道，“烦劳您通报一声，下官把人找到、带来了。”
“好。好！”刘明但听果真是圣上要找之人，心情似潮水一阵激涌，话音几许发颤，探出手去要揭布套，嘴上连连低声说道，“我且看看，我且看看。”
林彦却在他堪堪伸出手时便抬手阻挡，登时刘明的好脸色一顿、满心的欢喜随之凝结，胳臂不高不低地举在半空，颇有几分尴尬。林彦连忙收回手，抱拳解释，
“刘大人，非是下官不让大人看。实是圣…实是上级命下官寻找之时，万分严命要保密，不得让他人看见。现下院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人多嘴杂，下官不敢违抗命令。下官无理之举，全望刘大人海涵。”
“诶，哪有的事。”刘明听了解释便即释然，话音尤是和缓，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是我疏忽了。你且稍候，我这就进去通报。”
话了，他转身进入正房向永泰帝禀命，不一会便从房中出来，瞧了眼黑布套之人，径直拉过林彦往一旁走远几步，悄声说道，
“圣上让你带他进去。不过圣上说，待会儿我们称他‘黄老’，不可称他圣上；亦自称‘下官’，不可称‘微臣’，记住了吗？”
“记住了。”林彦点点头，“微臣记下了。”
“好。”刘明嘱咐过林彦，即挥动右手，扯开嗓子对院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乃至守卫的御林军高喊，
“所有人全部离开！通通退到院外！未得命令，不得擅入！”话音甫落，立时院内的宫女太监与护卫的御林军悉数走出，不一会儿整个院子便空空荡荡。
刘明才又说道，“林大人，你带他随我来。”那才领二人入正房觐见。
…
宫女、太监、御林军尽皆离开后，正房内伺候的两名太监奉命将门窗全数敞开，刘明领人进去时，屋子里倍加明亮，满屋倾泻入金黄色的阳光。二太监正往房外走出，他们也得了退到院外的命令，将门窗打开后便不准再留。
“黄老，林大人把人带来了。”刘明走到永泰帝近前，率先躬身回禀。
林彦跟着单膝跪下，道，“皇…老，下官复命来了。”
“嗯。”永泰帝颔首，盯着头戴黑布套之人，心中焦灼难耐，“不用多礼，把布套取了，绑绳也去了。”声音些许老迈，可尤为苍劲有力。
林彦于他话后站起身来，坑着脑袋先解了悟平头上的布套，再解捆缚他双手的绑绳。
悟平任他动作，脑中只想着那句“不用多礼，把布套取了，绑绳也去了。”这声音似曾听闻，他却一时想不起来。那阵熟悉感…是谁呢？
及待林彦将他头套摘了，屋内的阳光霎有几分刺眼，悟平双眼眨了几眨，适应了屋内的明亮方才睁眼看人。
适才说话之人高居中位、正对着悟平，悟平本就要看他是谁，现下一睁眼便实实瞧见了他，
——他能得知背后之人本该是好事，可那背后之人，悟平此刻当真见了，整个人登时却如遭雷劈了般怔傻，又呆又愣，尤似三魂去了七魄，灵魂离体飘远。他眼珠子木然地看到端坐正位的老者嘴唇动了几动，却听不到那老者所言何物，他的听觉、视觉、嗅觉…所有感官尽皆变得迟钝，脑中只想起昔日的东宫惨象、昔日的流血纷争，父母死在面前，宫女太监死在面前，他在火焰、血泊之中被抢出，离远了纷争的根源之地，来到古刹之中修习佛法、静心平气。
他不该是属于那儿的人，所以到底离开了那儿。如今这一老者的出现——，悟平之前怎也不会想到那背后之人是皇帝，是爷爷，是亲手逼死她爹娘的她“亲爱的”爷爷！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老天待她不薄，让她有机会手刃仇人！她杀了他，以咫尺间的距离，以两名侍卫，但使爷爷自己身具武功，也绝非难事！她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自信！
悟平一双猩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须发斑白的永泰帝，一言不发，眼光利刃一般扎尽永泰帝的胸膛。
…
“公子！公子！黄老问你话！”
永泰帝先后问话问了两遍，悟平始终不曾答应，又这般赫人地盯着永泰帝，林彦在旁瞥见，心中被惊吓得不行，兀得抓紧悟平胳臂，狠狠扯了几扯…“呵——”悟平方才陡然惊醒，身子不自禁颤上一颤，着实打了个激灵，背心已叫冷汗湿了大半。
“你认得我？”
永泰帝从位子上缓缓走下，见面前像极了钰儿的少年，心中当真喜悦、激动。可这少年方才虽如遭梦魇一般，那份深沉的恨意却是真实的…他恨他？永泰帝身居高位五十二载，喜怒从不轻易行于颜色，思问悟平道。
悟平顿了顿，双手合十，漠然答道，“小僧昔时曾在市集上与一老施主起了纠纷，适才看差了眼，将施主看成了那名老施主，故而举止无理，请施主见谅。”
“哦，这样。”永泰帝点了点头，轻笑道，“无妨无妨。”那便从袖子中拿出半块羊脂蛟龙白玉佩，探到悟平跟前，又问，“这玉可是你的？”
“我的玉！”
悟平见到半块白玉佩，不及多想，下意识伸出手去将玉夺了回来，动作轻巧、速度又快，永泰帝阻止不了，半块玉便重回悟平手上。林彦在一旁出手要拦，永泰帝却笑着拉住、阻挡，悟平那厢拉出颈间挂着的另半块白玉佩，小心地将两半块拼凑到一起，见两半块合为一块儿完密无缝，他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是你的了。”永泰帝见此情形，心中对这少年愈加喜爱怜惜，接着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中还有什么亲族长辈，做什么的营生？”
“小僧法号济众，觉隐寺中修行的沙弥。自小孤儿，在寺院中长大，没有什么亲族，只有寺中的师父师叔伯与同门的师兄师弟。阿弥陀佛。”
悟平垂下脑袋，缓缓说道。他闭了眼，不去看永泰帝，仇人近在眼前，悟平却悲哀地发现，
——他下不了手。
唾手便可复仇，他却下不了手了。
…也是。爷爷杀了爹娘，他再杀了爷爷，是要上演一出怎样的人伦惨剧？
他，下不了手。
～～
悟平的回答在永泰帝预料之中，他瞧着这少年，踱上两步，顿了顿，微微颤声又问道，“那你，你左胳臂上，可有一处圆环状胎记？”
“阿弥陀佛，”悟平双眸轻睁，话语冷漠，“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叫我看看！叫我看看！”
永泰帝但听少年模棱两可之语，已忍不住自己亲身验证。他说时毫无预兆地拉住悟平左臂，推过他的衣袖向上勒起…悟平惊了一惊，《绝世武功》之内功篇自动发作、护体，便自悟平左臂陡汇集出股浑厚内劲，震得永泰帝不自禁松了手掌，复往后退后三步方稳住身形。
“皇——老！”
刘明与林彦见此情形均心中震惊，二人快步走到永泰帝身边护卫，于伤及永泰帝的悟平登时多加警觉。林彦守在永泰帝身右，作势欲擒，刘明则要张嘴喊人。
“无事，无事。”
永泰帝止住二人，面色温和，隐约竟可见一二笑意，实是永泰帝证实了、瞧见了，这名肖似钰儿的少年，左胳臂上真有一处圆环胎记…
这少年——，多半真是他流落民间久矣的长孙了。
…
转瞬之间，永泰帝看着面前的少年，犹如西山暮日对初升朝阳，越看心中越是欣赏喜爱，觉着少年英姿勃发、俊朗天成，与他年轻之时相像极了！如何不是他嫡亲的孙儿？当真恨不得立时相认！
但皇室血脉终容不得丁点马虎、混淆，郑容尚未归来，他再是急切，亦不可急在此时，十几年已然等过，如何会在惜剩下的短短时日。
永泰帝心内做如此思量，那便重回位上，端坐下来，说道，
“林彦，你做得很好，先下去吧，我记着你的功劳。
文山，你安排一间房间让这少年住下，一应物品务必从佳从优，服侍的婢女、仆役不可稀少。他需要什么务需办到，吃穿用度与我相同。”
“下官领命。”
刘明、林彦不敢置喙，躬身接了命令。林彦率先退下，刘明则带悟平下去安置。悟平驻留须臾，合掌轻拍了一拍，低声说道“阿弥陀佛”，不知说与谁听，那才随刘明退下。
“像，像极了。”
永泰帝在他们走后轻声呢喃。宫女太监未得奉命谁也不敢轻易进院，一会儿后刘明将人安排妥当回到正房，永泰帝又吩咐他道，
“传旨，八百里加急，命郑容尽其所能全速将觉隐寺一众和尚送到，不得延误！”
“是！”刘明心头一凛，当即奉诏，出房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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