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潜龙勿用
乌泱泱的来客当中,一名娇俏、面容姿色绝丽的少女脱出其余人处在最先。
少女瞧着个性张扬骄傲、好似刺手玫瑰。于这些来客之中，她似领头人物，在圣神教中的地位想也非同一般，堪堪落过的那番开场便是由她口中说出。
她说完那番开场，面上依旧眉眼舒展,人儿尚未触地,已从右手直掷出三枚柳叶镖。柳叶镖镖尖锐利，镖身微反射阳光、明晃晃地映出人影，径朝法常三僧而去,精准狠辣。
法常三僧受柳叶镖搅扰，一刻钟时间又已度过，他等遂避了镖、亦同时收手作罢。少女也跟着轻轻巧巧地落到地面、停在悟平身旁,随她而来的那些人则纷纷归她身后,排成横纵队列站好、井然有序。大致扫眼过去圣神教此番约得到场三四百人，当真不容小觑。
“阿弥陀佛，”法常手掌合十称道,“圣神教少主大驾光临,弊寺上下有失远迎，不知所来何事。”
“法常大师客气了。”尹玥扭头看了眼悟平，悟平目不斜视毫不看她,尹玥知他心中生气，暂且不理,娇声回法常道,
“我说过,送贺礼来了。你们北林寺办这个盛会虽不邀请我们圣神教一番，可咱也老相识了，既然知晓，焉能不略表心意？”
“弊寺谢过贵教美意。”法为说道，“贵教如只想聆听经文佛法，弊寺赞同。至于贺礼，弊寺不需不要。”
“要的，要的。”
尹玥唇角依旧勾勒着浅笑盈盈。前脚甫才给过三枚柳叶镖的事她像是忘的一干二净，这会便要送什么贺礼。如此行事做法，虚伪得正大光明，真有几分气愤可笑。可看那模样，少女美的诱人、美的惊心动魄，令在场好些男儿郎不住地顾忌、心中又不住得为其吸引。
食色，性也。
“收起你那副恬不知耻的丑，恶嘴脸吧。”一年轻男子似不为美色所动，浑身的浩然正气，站起身来大声喝骂。可他说到“丑”时，被尹玥轻飘飘瞟了一眼，整个人在那道若有还无的目光下便明显愣了一愣，随后的话重又说下去也已弱势不少。
怕是这位年轻男子也自觉说不出口，这名魔教少主精致的面容是丑恶了…
“济众，”法鸣不理尹玥不理圣神教，突然开口只对悟平说道，
“一刻钟已过，你撑过了一刻钟，依约，你和烈云骑都要留在本寺。”
“法鸣和尚，”那话堪落，尹玥眉毛轻轻上挑，“这话你就错了。”
说着，尹玥笑魇如花愈见娇美，又且自信飞扬，当众宣言道，
“烈云骑和这名小和尚留不留在你们北林寺，不是由你说了算，也不是由他说了算，是由我——
圣神教少主说了算！”
“动手！”
甫说下“圣神教少主说了算”，尹玥翻脸比翻书尤快，骤然目光收拢、面上笑容尽消，右手挥动摆落，兀得下令动手，干脆利落。身后的一众圣神教教众得令，立马飞镖、短刀…各样暗器横飞，朝着右侧席上江湖宾客而去。那些宾客饶早知魔教来意不善，可突然之间也是猝不及防，或避让或掏出随身兵器格挡，“乒乓铿锵”得四下作响。极少数江湖宾客着了道、受了暗器，虽还未开始便已负伤，却也不妨他等手握刀剑，在这场正魔大战中发光发热。
…
“法常师弟，你领一些弟子带这些参加佛会的僧人前往安全之处，务必确保他们不得受到半点伤害；法为师弟，你领几名弟子保护两位大人撤去，不能让大人们被波及；法有师弟，你就和我一齐留在这，同魔教作战！”
法鸣依次同法常法为法有说道，三人均点头应“是”。法常、法为各分了部分僧侣，在场余下的僧侣尚有近百、不在少数。法鸣站在殿前，法有站他身右，法鸣右手单掌竖在胸前、左手轻捻佛珠，突然间捻珠的动作止歇，高声说道，
“摆阵！降妖伏魔阵！”
一道吩咐下去，余下的北林寺僧侣即时受命，他们四下稍分散开来，仍将大雄宝殿前的这片是非之地围做一圈，将众圣神教教众也囊括其中。跟着收腹屈膝，左右腿张成马步，取下身后背覆的长根铜铁棍，双手把铁棍握在掌心、长棍朝里，齐声呼道“哈！”，刹那间好不气势雄雄。
“我暂且顾不上你了，小和尚。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尹玥望向身前身后，左右已然全成乱局，人影混杂难分敌我，耳边多的是兵器相交的刺耳鼓噪、寻仇咒骂的狠毒之语。她恨法鸣说出是她命人透露，以致小和尚憎恶于她，她再想同小和尚好生说话，现下也显不是时候。
尹玥于是单握了小和尚手去，轻轻捏了下他手心，朝他看着、眉眼温和脉脉真情。略是顿了顿，说得尤其深邃了，
“等我…跟你解释。”
说完，尹玥也便要加入战局。悟平瞧着她，终是心软、做不到在这时依旧无动于衷，由是微微叹息作罢，低声说道，
“我无事，你自己留意小心。我不能感同身受你们江湖中的恩怨是非，小金的事，你我以后再论，现下，我愿你毫发无伤。”
“…小和尚”尹玥面上好不诧异，听着悟平那番话，只感到暖到心坎中去了，似乎所有委屈刹那跟着烟消云散。便禁不住又看了悟平一眼，眸中尽是依恋喜欢，须臾轻轻点了下头，“嗯。”瞬间笑颜展露、春暖花开。下一秒却便人影两消、难辨去向了。
…
“他们——”
悟平在尹玥走后，陡然真成了这场混战之中的孤家寡人。他的注意力转到场中，整个人木木愣愣、呆呆地望着左右前后。耳听其他人喧嚣怒吼，眼见他们种种砍杀，而兵刃上无不鲜血殷红、隐约折现人影。
神圣庄严的大雄宝殿之前，佛祖尚且凝视，大好一场佛会到底如何顷刻化作战场？悟平说不出其中缘由。他无意加入这场战局，可稀里糊涂被动参入，只觉得诸般种种万分刺眼。
他幼时已然见过东宫中无可反驳的上命、整个东宫凡一百二十二人除去他外尽皆罹难；现下又见到这等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于鲜血人命毫无顾惜的荒唐情景…
法制尚且不论，便是对生命的敬畏怕也荡然无存。
这是怎样一个时代？她为何会选择来到古代？
时至今日，悟平早不记得那日地府之中，她选择来古代的初衷因由了。
亦且不知不懂，圣神教与自诩名门正道的诸多江湖门派历来互有血仇死伤、结怨颇深，现下于是斗得颇狠、互欲置对方于死地。
…
悟平呆呆傻傻地站着不动，一道劲烈的罡风猛然朝他这横向劈来。他右侧但见二人争斗，手持七孔连环刀的虬髯大汉刀被格开，刀身不住得往他这方向行来、似裹着不可阻挡之势。
那一时刻悟平脑袋犹未反应过来，四肢百骸却已下意识动了起来。
绝世武功先行护体，脚掌随即后倾、身体后仰，片尘不染地以无比灵巧的姿势贴着连环刀刀身旋过、绕到二人身前。待甫避过刀刃锋芒，即便双手齐出、点了二人檀中穴，以阻那两人气血流通、定住使他两人动弹不得。
一气呵成做下这番事，那虬髯大汉与另一人保持着前者双手平握大刀、后者手执长剑剑身朝外剑锋对地的姿势，于悟平手下没有丝毫反转余地，吭都未能吭上一声，而檀中穴被点亦不能顷刻冲破，不由尽懊恼不已——本以为是个傻子，谁成想竟是煞星，他二人只怕要命丧于此！
生命眼看到了尽头，极少人能在这般时刻依旧坦然面对、无动于衷，虬髯大汉同与之对战之人现下便相互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甘和悔意。
悟平却在此间恍然转醒，他灵台归复清明，瞥见被自己点穴的两人，当即解开他们穴道——如此混乱情形将人定住，岂非“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
悟平解过二人穴道，便四下里搜寻小金影踪。他往四周扫视，又分心避过来往执刀执剑的江湖中人，到得第二遍才透过层层混杂的人影望到小金在他西南方向，顿时心内大喜，双足飘动如灵蛇长舞，游动穿梭在混斗的江湖帮派之中，奔西南直去。
而心中不由大是感慨——以往是他天真幼稚，其实这儿一直视人命如草芥。前世在红旗下生活过的她，何以理解赞同这的一切？
悟平眸中生出困惑，可回过神来，又大是坚毅，脑中强烈地只一个念头，
他要带烈云骑逃离！这里不是他们该存在的地方，他要带小金离开！”
奔到了西南角向，小金和锁着它的铁车近在咫尺，铁车中小金似因周围混乱的情形和大作的厮杀铿锵声神情微现惊惶，悟平瞧着心疼急了。他望了望铁车、庆幸尚未有什么东西伤到小金，复摸了摸胸口、铁车锁上的钥匙隔着衣物安然无恙，令悟平安心许多。
即往前迈出三步，要拿出钥匙解了铁锁，铁车旁的北林寺僧侣自不能容许，只看他等齐齐将铁棍对准悟平，霎时左右各半、小十根铁棍朝悟平身上击来，
悟平瞟过他等，心中清楚不能轻松如愿，对此情形则不感意外，大喝一声道，“得罪了！”言罢悟平将铁棍分作左右两边夹在腋下，微一运劲，真气顺着铁棍传散运送，骤然将数名北林寺僧侣震得虎口生痛，不自禁“啊”上一声、身体后仰铁棍脱手而去，顿时周遭更多的北林寺僧侣纷至围堵。
“师弟，那些弟子不是济众对手。”法鸣远见西南角这番情形，对法有说道，“你去帮他们，务必阻止让济众带走烈云骑！”
“是，师兄！”法有点头应下，当即身子前扑腾空飞起，跃向西南角，倏忽之间穿过人流到了悟平身旁。
“济众，你已然撑过一刻钟，依约可与烈云骑同留在本寺。”
法有甫到了目的地处，悟平本是挥向众僧的一掌便由他抬手接过。他且接下那掌，续言道，
“你同烈云骑皆留在本寺，三位师兄与老僧可保你们性命无虞。”
那话罢了，悟平不答，只是暗暗催加内力，法有也便随之催加内力，再道，
“你本是出家之人，何意为一禽兽费心至此，以致横生执念。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南无阿弥陀佛——。”
…
“生命可贵，佛祖慈悲。为自由故，二者皆抛！”
悟平顿了顿，只回道这一十六字。可态度已鲜明不过，尽在不言之中。
若真论之，悟平自觉理亏在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答应规则在先，如今却不遵照履行。无论出于何种缘故，总不免他失信于人。
奈何他无意置身这场混乱却被迫参与目见、难以幸免。但带走小金，确乎是他毋庸置疑的责任和义务。
他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下去。似小金这样灵兽，该自由地奔跑徜徉在天地自然之间，而非被拘束，被以各种强加的理由人为禁锢、失去光彩。
他今日要带小金走，纵要为此担上性命，亦不在惜！
悟平想到这，目光中甚是歉意，低声而又急促道，“对不住了！”猛然大半身的内力尽汇于右手手掌，澎湃如涛涛江河，沿着法有与他掌心相接的右手手掌悉数冲击而入，如洪水到处万物皆休，法有瞳孔霎时增大，想到之前少年已与他和两位师兄比拼过内力，此刻内力竟还这般深厚…少年小小年纪，修为是到了何等境地？！
法有暗道，却已然连同周遭的僧人一起被内劲摧倒。而他北林寺的降魔伏妖大阵，则被悟平以一己之力以一敌众硬生生打出了个缺口。
场上混斗的江湖宾客大多因比拼内力掀起的震动停滞数息，忽而听有人说道，
“老子不跟你打了，回头再跟你算账。现在，老子要烈云骑！”
“我岳某人也要烈云骑！”那人说罢，又一人道，“即使我将那畜牲杀了，喝血吃肉，也能增加一甲子功力！到时你们这些人，通通不是我对手，我通通将你们杀了！”
…许多人此起彼伏地说起只要烈云骑、一声大过一声，登时这些人等无心恋战，纷纷向着西南角来，前仆后继的，约莫百人之众。
悟平摸了摸胸口，压下喉咙中腥涩血意。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的情况他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佛会之前他早已负伤，佛会上又三番两次比拼内力，现下，身体已如漏水的木桶、几分残破不堪了。
可难受也得干挺着！
悟平用大拇指揩去唇上的血红，眼见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他顾不得解开铁锁，推着铁车便跑。
身后，适才自称“岳某人”、温厚儒雅的中年男子甩手激射出一枚流星镖，又同时有飞刀、蚊蚋针等数种暗器一齐向悟平急去。
…
“锵——”
悟平一心想着往前奔走，顾不得身后情形，但听锵锵的尖锐声响，忽而有人对他说道，
“我断后，你带着小金先走。”
话音了了，悟平身子一滞动作一顿，眼中写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猛地转过身来，见面前站着一白衣“公子”，右手执柄三尺宝剑，左手握拳背在腰后，头上则似戴了张傩面具，稳稳地挡在他身前、英姿勃发长身玉立，悟平心中登时温暖感动，他张了张嘴，口齿都不甚流利，结巴道，
“苏，苏师父？”
“是我。”白衣“公子”未曾回头，却是承认了，跟着又道，
“快走，我断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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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来了。
我已无脸见你们了。
我尽量默默写着，再不多话，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