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潜龙勿用
乔任与常文是正道中素有声名的人物,其间虽以乔任为长,清一道派的常文三兄弟却也不次上许多。
他二人先后寒暄过,须臾席上不见有其他人开口说话，法鸣那便又道,
“诸位远道而来，”他一张口话声温缓、慢慢朝众人送达，可坚定有力。虽年逾古稀，却丝毫不见老迈,仍似壮年人般中气，甚比壮年人更来得中气十足、蕴久余长，着实令人叹服。
“老僧虽在请帖之中写明举办本次佛会之用意，可见到诸位，仍想亲与诸位一说。”
法鸣顿了顿,说道,“老僧将大会举办之所选在大雄宝殿。是因大雄宝殿中供奉释迦牟尼佛佛像。‘大雄’乃佛之德号。‘大’者，意即包含万有；‘雄’者，意为慑服群魔；‘宝’者，意指佛法僧三宝。”
他说着，又停了停,续言道,“本次佛会，一是为与我佛同门探讨佛法、增益修习,一是望能稍微化解武林中近些年来漫漫暴戾、杀伐之气。为逝者超度往生,愿世人冲和少怨,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老僧愿竭尽绵薄之力向世人传扬佛法，若因之能使世间少一二仇恨结怨，本次佛会的目的——，”
法鸣说到这，长吸了气，只看他轻轻合上两掌、掌上布了许多褶皱，又半闭下双眼、垂下头去，白眉略略轻抖，缓缓吐出长气，徐徐说道，
“也便达到了啊，阿弥陀佛。”
…
这话倘是一般人说出，或会让人嗤之以鼻，觉着说这话之人是何等天真幼稚、高谈阔论。可落得法鸣开口，虽听在耳中平平无奇，那平平无奇之中却似蕴有千钧重力、无以质疑，那希望天下太平云云霎时倍增信服。
众人夸赞起了法鸣的开阔胸怀、慈悲伟愿，此起彼伏、许多人先后说道，
“方丈大师德被五湖、名扬四海，心愿宏大如此，自是我等拍马不及。”
“大师温善豁达，在下诚心敬仰佩服。”
“若武林当真如大师所盼，如何不是大好事一桩？”
“终有一日，大师心愿必可达成。”
…
诸般赞美舌灿莲花一般发自那些宾客口中。说话的宾客均处前排中列，于江湖、佛门皆有一定地位声望，位属后列的宾客则少见出声。似悟平这种身处最末、被人忽视遗忘的角落，则更是无足轻重，不过是此次大会的旁观者、过客，便是只盼他等起到一二分锦上添花的作用，他等也未必有上这个价值。
由是满堂喧哗我独落得寂寞，于此或有人怅惘伤怀、有人怡然自乐。
悟平时而些许没心没肺，此刻也不知为何，尤为的轻快欢乐，莫是头次参加这样的大会激动不成？
这大雄宝殿很几分宽敞，悟平猫在最后自由自在。他盘膝坐着，眼睛骨碌骨碌转，瞧瞧四周左右，小范围内大有几分不安分。一旁悟行侧过脑袋遥望法鸣一干人等，于这位得道高僧的话语他听得入迷、又且沉思，竟没注意到身旁的师弟半分。
“唔，好是专注认真啊。”
法鸣说那番话时，悟平正双手握住两脚脚腕、撑着胳臂，稍稍扬了下巴好奇偷看…哦不，是光明正大地瞧望早前诵《金刚经》的北林寺僧侣。见他们个个嘴巴微微张动、口型变换，仍极是虔诚地默诵佛经，心下佩服之余却也感到几分无趣。他虽注意力不全在场中，法鸣的话却是一字不纳地传到他耳里。
他听罢怔了怔，旋即微摇了摇头、轻笑了一笑，坐正了不再瞧那些僧侣，脑中兀自却想，
“这老师傅也是番壮志宏愿，端得是好。如能真如他所言，自然一团和气、一派欣欣向荣。
…可历史早已证明，人类、人类社会，数千年来“经久不息”的便是矛盾、冲突、争夺、杀伐、开拓，概不因人种肤色，不因任何个人利益、一时的群体利益为意志而转移改变，是“源远流长”的主旋律。过去、当今、日后…都且存在。这其中自有不好，却也有好，无论如何，自不论未来天下走势如何，老师傅的心愿、天下大同，该是永远不能实现的了。
——于此，悟平也颇觉遗憾可惜。
可悟平的遗憾一晃即逝。悟平听在场宾客与那四位高僧谈论佛法、释疑解惑，又听他们说武林近十年血腥渐长…他偶尔听得那么几句，仍是不大在意。他如同前生坐在教室最后、吊车尾的差生一般，悠游恣意、无拘无束。当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也乐得不被注意。虚名之于他似如浮萍，他活过两世了，婴儿时从东宫逃出也可谓恍如隔世，如今一十七年长成大人，凭借《绝世武功》，他想闯荡出一番事业声名未尝不可，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名头越响遇事越多，他怕麻烦、或许也不想担责，“无烦无恼无忧愁，世态炎凉皆看破”，他多半是个这样状态，做天地间一逍遥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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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
天空中忽而传来鸟鸣，只看黑压压数百只鸿雁摆成人字形雁阵，掠过北林寺上空，忽然速度减缓，又变作“一字长蛇阵”、成群结队往南边徐徐飞去。再度发出“嗯—嗯—”百十道合为一，洪亮清晰、拖长的啼鸣。
众人的讨论那时正稍告段落，天空中鸿雁飞过，他等纷纷叫那阵鸣声吸去注意，一个两个抬头望天，看这难得的景观。
那啼鸣声不说雁群下的北林寺听得明明白白，便是数里之外亦听得清清楚楚。时下值秋冬之季，当是大雁往南迁徙过冬了。
“诸位高僧、前辈，可否听小人一言。”
待大雁飞过，讨论尤未继续，右边蒲团之上，一座次颇为靠后、鼻高深目、周身隐约萦绕几分暴戾气息的中年男子倏得站起，当众开口说话。在场之人登时被他那句话语引去注意。
法鸣法常、前排的六人均望向他；左右两席、前后左右的人也纷纷稍抬起头、朝他看去一眼。
悟平前时被雁群吸去目光，这会也看向说话那人，心头顿觉猛一阵熟悉。虽不大叫得出那人名号，却认出他是他在群芳院中接待过二次的客人。他记得他当时说他服务周到，多给了他些赏钱呢，他乐呵呵地收下了。如今那钱，嗯，那钱自然也不在了。
他倒也来了佛会，自己未尝注意，悟平寻思想。这会儿突然站起是想说些什么？
…嗯，左右不关他啥子事，他继续玩他的好了。如此，悟平又是不以为意，私下里继续不安分地动着、小玩小闹去了。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疑惑要解？”法鸣回那人道。他作为本次大会的发起人、主办方，北林寺方丈住持，自不可怠慢任何一位宾客。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
开口那人乍见这许多目光投向自己，他被这些目光看得身子微颤。心知自己虽在江湖之中闯出了几分薄名，可在座皆是武功尤好的高人，他万不能造次。寻常时候，他如何能见到这么多声名赫赫的前辈高人？
——可若叫他来这大会不过随意走上一遭，来也匆匆、去也空空，那人想着，神色暗了暗—他难以甘心。
便看那人顿了顿，朝四方抱拳，躬身道，
“方丈大师，诸位高僧前辈，晚辈王平，武功低微。蒙江湖上朋友抬举，称晚辈做‘穿云豹’，晚辈愧不敢当。
晚辈更未想得有幸受邀参加本次佛会，霎是受宠若惊，又为忝居其列而深觉惭愧。
晚辈是怀着无上敬意来到这次盛会、聆听佛音，以期能修得腑内安宁、化解心中躁怒杀伐之气，阿弥陀佛——。”
王平说道，双手合十弯下腰去，表现得像个极为虔诚的信徒，“晚辈以为，在场所有人对佛祖的敬意该当同晚辈一般…本当如此。晚辈看来，许多前辈高人对佛祖确实是无上敬意。”
“哪知晚辈，竟赫然发现，”王平待好一番恭维，突然话锋一转，调子猛得增高，“有一小子，竟混在了本次佛会宾客队列之中！”说着他手指指向悟平所在方向，怒目而视，
“就是那人！那人该当是僧人，可留着头发不说，晚辈在本城内的烟花柳巷群芳院，还见过那人两次！着实可憎！这样虚假的修行僧人怎能出现在本次佛会？岂不玷污了这次庄严神圣的佛会！”
登时，众目所望均朝向王平手指指向的方向。谁是留有头发的僧人？在场之中，只悟平一人，再是明显不过。
悟平彼时正捡起肩头落到的鸿雁羽毛，羽毛灰白色、触感极好。他细细摩挲品玩，那几句话从他耳里过上一遍、他也没怎放在心上。冷不防见所有人都瞧上了他，他动作因而停滞，抬眼眨了几眨、傻了一傻，尚分不清楚状况。恍而醒过神来，将鸿雁羽毛贴身收到衣服里，见指向自己、言语中尽是针对他的那名欢客，心中无奈好笑，“他那时不是称赞他，还给了他赏钱，怎的现在把他给抖出来了？”
“就是他！我也奇怪呢，怎么好好的一个和尚不剃度？原来果真有问题！”
“何某人想起，何某人也在群芳院中看到过这个和尚！”
“其乃不守清规戒律的荤和尚，怎能大摇大摆得参入本次盛会！”
…
王平过后，又看七八人先后站起、控告指责悟平。其中有悟平识得的，也有悟平毫不熟悉的陌生人。兴许是群芳院中欢客太多，他未曾注意；又兴许是有人混水摸鱼、凑个热闹。
无论如何，这些人指斥喝责他，他也确实做过，不认是不成的了。他亦没什么好不认的，行得正坐得直，有什么敢做不敢当？
悟平扬了扬嘴角，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起身默然走到左右场中。微风吹动他的寸许短发，场中的少年一身百纳衣，神色平静、眼神无辜，瞧不出是从容还是懵懂，二者间的差别、间隙当真难以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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